喧嚣十年、沉默十年，海南互联网的坎坷路

寒武纪元 ，泡沫后的百废待兴

还记得，2019年，阿里迎来了第一个二十周年庆，马老师身着朋克装，眼含热泪，唱起了怒放的生命。二十个春去秋来，经过PC互联网向移动互联网变迁、行业与经济周期的交替，时代车轮的碾压下，有的企业默默耕耘，有的艰难前行，更多的则在周期中销声匿迹，即便是杰克马，也感慨互联网并非坦途。

时间轴拨回1988，犹记得那年经济特区成立，无数人飘洋过海，将海南当做马可波罗时代里的黄金之都。然而，最先迎接他们的是汽车行业的一地碎玻璃棱子，即使被扎得满地是血，也没人痛定思痛，仍锲而不舍地等待着下一场造富神话。

汽车炒不好就炒楼，后者作为硬通货，理所当然的入了投机者的眼。90年代初，在不具备完整的房地产交易市场机制的前提下，受助于过于宽松的金融信贷环境、投机者推波助澜等多方因素，“炒楼花”蔚然成风。

一位摩的师傅，曾经的房产从业者说道，“拿地转手就卖，马上来钱，你干不干？”干，当然干，君不见，韭菜一茬割不尽，来年春风吹又生。人们怀里揣着满腔热情和一兜子四处借来的钱，信心满满地入场了。

1992年8月，崩裂前夕，应是一叶知秋意，部分攫金者觉着不对，掐指一算，算到房地产的冬天会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以万通六君子为例的少数迅速撤离海南，剩下的仍浑然不觉。这场击鼓传花的游戏玩到了1993年6月，一夜风紧，人们才意识到，泡沫是真泡沫，一戳就破。

特区从改革之春跌至寒冬，病入膏肓的楼市瞬间溃败，海南迎来特区成立后的第二次重挫。能踩着血汗掺尸骸的混凝土堂堂正正走出去的都是神仙，凡夫俗子唯有在泥淖中挣扎，硬扛的还在排队劳改，扛不住的早早领了盒饭，“朝天台上一看，想跳楼的都得往后稍稍。”

房产泡沫究竟给海南带来了怎样的影响？经济上难以给出精确的估计，往后那几年，特区如同霜打茄子，焉了吧唧。政府集中了大量精力在处置积压房产与不良贷款上，到了2012年，烂尾楼处置办被撤销，才给93泡沫彻底画上休止符。当时之景仍有迹可循，海岸线上烂尾楼工程的相关者，跳楼的跳楼、入狱的入狱，房产也经过了多次转手与抵押，归属权难以界定，至今无人修葺。

世纪末的1997，港岛回归，宝岛百废待兴。

草船借箭 ， 门户时代崛起

探索实体经济得来两记重挫后，国内公有互联网发展带来了新时代的机遇。1995年，由海航王健直接管理的易建科技成立，面向全国，将系统信息化服务作为业务战略；1997年，在原海南省副省长王厚鸿的带领下，“信息化智能岛”战略应运而生。一年内，海南互联网的硬件设备在短时间内急速飙升，一份1998年10月19日发行的互联网周刊显示，海南开户接入互联网的用户已达万人，同期互联网城市深圳的数据是十五万。

1998是互联网巨头的启明年代，熟悉的BTA成立；也是门户时代的鸿蒙之初，搜狐、网易等门户网站陆续兴起。海南虽然远在边陲，在互联网发展战略的推动下，创业形势也一片大好。1999 年三月，春寒料峭之际，35岁的邢明刚从股票市场里赚了一大笔，辞去了稳定的工作，花了十万元从海南公网手里买下了天涯论坛。

邢明是最早注册天涯的用户之一，ID是968，早期的天涯员工称他为九叔、九总。但鲜少有人知道ID由来是一支代码968的股票，他在这支股票里挣了大钱。实现财富自由后的邢明，在往期访谈中说“有理想色彩的生意才是大生意。”于是乎，天涯的理想烙印伴随着它走过辉煌，又迎来衰微。

最初，天涯的性质是股票交流论坛，2000年的时候，注册用也只有几万人，日活用户不到十分之一。几乎也是同年，肖增健从动网先锋手里买来开源技术，摸摸索索，紧随天涯之后的凯迪社区建立了，作为时事类论坛，凯迪也凭借自身“又敢又刚”的特质在论坛江湖里有了一番地位。

只是当时论坛网站的盈利模式始终微薄，凯迪和天涯的商业化道阻且长、且难、且艰，发不出工资的状况常有。邢明也有心理准备，他说，天涯自1999年之后的非商业化运作就植根于德鲁克‘社区就应该是非营利性’的信条。

而凯迪的牧沐更为佛系，没有钱，交不了水电费，办公室被断水断电，他就带着工作人员一道去网吧上了两天班，后来还是一位政府要员听闻此事，借了1000元工资给他，才将水电费续上。正当二者苦苦探索盈利变现之路时，纵横财经社区论坛一枝独秀，推行付费+会员制的模式，以上面有人为噱头，倒也有些读者买单。

据悉，早期互联网时代里，海南的企业创新主要集中在论坛领域，门户网站跻身洪流中的排头兵，给社区网站带来发展空间。而互联网其他领域，还在等待着一个春天。

论坛江湖 ， 天涯高歌勇进

给我一个天涯ID，还你一个江湖。天涯是海纳百川的，是侠义气魄的，是江湖流的，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无论是什么声音，天涯兼收并蓄，这也使得它向着自由多元化的内容之路发展，作为最早一批SNS论坛社区，以UGC的模式，直接带动了PGC内容沉淀。

天涯资深主编老痛分析，天涯的社区制、契约、流通货币、等级制、以及网民的共同荣誉感都是少有的，这些罕见的特质拼接起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富有人文气息的天涯。“地方性门户网站有几百个，但是像天涯这样由用户产生内容的平台，基本没有，即使模仿也难以成功。”

2004年，天涯一跃成为国内论坛排行第一，自然引来了资本的关注，同年，倪正东对天涯进行了有声有势的第一轮投资，随后的是谷歌、联想控股、君联资本、江南春与经纬中国张颖，并没有IDG。

邢明也公开宣告，经过2004年、2005年后的第一轮融资, 天涯已获得了将近1000万美元的风险投资，包括联想在内的多家风险投资已经占到天涯股权的30%。据了解，天涯第一轮投资后，接下来融资的牵线搭桥，都离不开清科倪正东。原天涯主编韦征告诉猎云网“当时天涯是排在倪正东投资名单前五的存在。”

在资方进入后，按照外界想象，应是财务报表、盈利模式、回本周期、利润兑付、资本主义的铁拳一个接一个。但前天涯高管刘巍透露，资方并没有迫切地要求天涯盈利，持续增长的用户量给了他们足够的信心。

这几年是邢明意气风发的时期， 但他也有困扰：一个由网民自发驱动产生内容的平台，如何才能实现商业化？人文化社区商业化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此题无解么？资方好像不答应。

于是，2007年7月，天涯社区核心广告产品Adtopic 上线。换汤不换药，天涯还是将流量广告作为网站盈利的主要模式，那时天涯所处的境况很好，邢明受访时披露，2007年天涯社区的总收入将接近于5000万元, 而盈利规模突破1000万已成定局。

也是这年，互联网走向缓慢爬升期，天涯也得益于此走上价值上涨的道路，同年对外宣布启动了2009年上市计划。

工业时代，产业结构大调整

与天涯发展几乎并行的，是特区的卫留成时期。公开资料查阅，卫留成重工业，推崇无工不富，这八年时间里，海南着手进行了产业结构的大调整。海南省统计局数据显示：‘在大企业进入，大项目带动战略’的作用下，炼油、化学、纸浆、汽车、医药、旋窑水泥等为代表的一批新型工业的崛起，实现了海南地区1995年来的首次增长。

2006年，工业在GDP中的比重预计将由19.1%提高至20.6%，首次超过20%的关口，这年是工业比重提高最快的一年，而工业经济对全省经济增长贡献率预计将达33.5%左右，位居各产业贡献率之首。

这边是大环境之下的结构变动，另一边，天涯迎来了成立后的用户震荡。

理想主义、人文气息是外界给邢明钉上的标签。他毕业于中山大学，自由民主的气息或许是那时就浸染起的，天涯管理员、社区员工和编辑部之间又秉承着三权分立的色彩，而邢明最常挂在嘴边的三个字是“自组织”，天涯也一切以用户自然建立的秩序为主，成于此，败亦于此。

涯友朝歌夜弦表示，自组织不是民主，反而会演化为绝对民主，较为著名的例子是当年明月事件。管理弊端也由此凸显，用户鏖战之际，内部却互为掣肘，处理不当，直接引发了蝴蝶效应。

前面说过，天涯的盈利一直依赖流量。意见领袖的离开损失了相当一部分用户，是为釜底抽薪；事后平台居然开始大规模的删帖、开除版主，没有真正地去解决社区生态的沉疴，是为扬汤止沸；十年后，邢明在访谈中说，对一些老用户的流失一直都留有遗憾。但为时晚矣。

由于地区发展具有鲜明的领导特色，除却互联网论坛领域外，海南互联网产业的发展并未有什么起色，同期的互联网企业也开始走向没落，纵横财经由于创始人原因，2005年关闭网站；而动网先锋从论坛转型为网游，后被A股买家掌趣科技收购；

时代更迭 ，天涯不知何处去

2008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冰灾股灾，汶川地震，金融危机，长者写下多难兴邦。天涯也迎来巨舰掉头的时刻。

海外上市折戟后，又传闻是由于谷歌的外资成分，使天涯错失了创业板。韦征透露，在2007年~2008年这段时间里，他曾就天涯上市的问题与邢明交流了一番，VIE架构向红筹结构调整其实并非天涯上市失败的主要原因，邢明向他表达了不愿意稀释股权、不想变现出手的意愿，“他享受这种拥有决策权、随波逐流的快感。”

上市失败，天涯又迎来内部转型。只是，邢明的态度仍然有些暗昧，德鲁克信条是否时时鞭策着他不得而知，总之，这艘巨舰在茫茫商海中随波逐流，兵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眼看转型无望，大批高管另寻出路。日后，刘巍告诉猎云网，创始人是文科出身，没有商业的敏锐嗅觉。

2008年5月，韦征在四川考察，试图参与地震救援时，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险境，万幸无恙。回到海南，天涯的上市之路极为挣扎、薪资不能按时发放、女同事因为工资拖欠被房东赶出家门，目睹这一切后，他选择离开天涯。“天涯的理性主义光辉实实在在地塑造了我们这一批人，但饥一顿饱一顿之下，只讲情怀太过单薄。”

2008年前后也是倪正东频繁来海南的时期，天涯也请来了今任久银控股副总裁的林开涛，担任CFO，期望能够在融资上有新的进展，就职期间，林开涛提出了大资金投入移动互联网的策略，并且自主购入2%的天涯股份，邢明的态度是，“不采纳，不接受”。2011年，林开涛离职。

后来，在和投资机构的角力中，天涯“上市难、盈利难、退出难”的组合拳，也令相关资方有些招架不住，曾私下表示，“没有新的融资进来，不上不下，投了十多年还没有退出。”经查询，君联资本、清科仍在天涯的股权结构里，只是，倪正东基本没有来过海南了。

再从时代阶段来看，1998到2010是中国门户网络的黄金时代，天涯赶上一波互联网快车；2010年移动互联网时代的来临，也必然挤兑门户时代。也有人说，言论开放使天涯崛起，相对自由使天涯陨落，看似像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但在韦征眼里，“天涯的失败，968难辞其咎。”

当时，陷入个人理性与集体理性博弈的邢明，最终选择了理想主义，这是一场一个人的朝圣。

沉默时分 ，海南互联网重蓄力

2015年，天涯成功挂牌新三板，但门户时代早已黯然远去，BAT、TMD裹挟的移动互联网，没有给天涯留下发展机会；凯迪网络先前被南方系收购，注册地变更到了广州。老一代互联网论坛先锋在坎坷中失落，寒冬彻骨，春晖几时来临还不明朗。

此时，一条显眼的、难以跨越的沟壑就在海南与大陆之间形成了，这是互联网的断层。期间，海南的互联网创新谈不上什么跨越性的变化，直到海南互联网元年，“互联网+”战略催生的新生代才萌芽破土。

同期，阿里也以城市大脑为标志，强势进入海南。在数字海南的市场里，阿里发力政务大数据，率先拿下海口一城；腾讯则以智慧旅游布局三亚，扳回一血；本土化的互联网企业里，也渐渐孕育出一只TO B领域的独角兽——新道科技，被业内称为最有可能冲刺科创板的海南企业；开头说过的易建科技，也是一波三折，掌舵者殒命普罗旺斯后，迎来海航业务架构调整，更名为易航科技。

但新一代的本土小微企业又面临着三大难题——人才，市场、资本，这是互联网发展的三要素，遗憾的是，海南三要素尽失。与海南互联网同期发展的大陆城市，凭借着三方优势，纷纷进入了一线、新一线的城市轨道。

互联网新生代在三要素的掣肘之下，即使寒冬，各行各业都在收缩成本、裁减人员，海南企业人才紧缺、人才外流的状况仍没有缓解。切身经历海南互联网二十年的创业者表示，“从天涯时期开始，互联网的发展缓慢的核心原因是‘人才本地化’没有得到解决。”

由于地缘环境限制，海南互联网自身的市场体量相对较小，本就互相倾轧竞争；行业巨头进入市场后，中小企业的发展空间更是被进一步收窄，很难出现大型企业；至于资本市场远离，其实也算作内因，商业是残酷文明，优胜劣汰本就是恒久演化而来的规则。

新生代仍在蓄力，老一代的开始转变方向，这段时期邢明受访时表达了自己的反思，以及对区块链的的准备，他寄望区块链将UGC模式发扬光大，重振天涯往日风采。2018年7月，天涯发行9亿的天涯钻，天涯钻每期发行三千万，前三期已售完，第四期还有九百余万的天涯钻待售，一个天涯钻对外售价1.2rmb。

天涯的区块链尝试使许多老天涯备受鼓舞，涯友李远也一时冲动也购入了一批天涯钻。只是万事开头难，中间难，难上加难，ID上链之路漫漫其修远，李远手里的天涯钻也跌跌不休，跌到了3毛钱。2019年5月，天涯从新三板摘牌，传闻邢明此举是要谋求科创板上市，欲将天涯重抖擞。

而肖增健卖掉凯迪后，曾打算在海南建设以互联网+农业为主的猫眼小镇。以史为鉴，互联网公司进军农业之初，总是磨刀霍霍向猪羊，京东小米大刀阔斧进去，也是人散声收，再无弦音；翻车之鉴数不胜数，肖总是否会暗自庆幸，好在项目打了水漂。

凯迪论坛被南方系收购后，最新注册用户一千四百万，DAU在12万左右，肖增健从前曾写过，这是一座人声鼎沸、民情浩荡的政治舞台。如今，这座舞台仍在，不乏畅所欲言的说书者，只是观众寥寥无几。知友常凯申将凯迪的没落引申为，“沉沉的暮气、偏执的仇恨，导致年轻一代的网民很难被它所吸引并驻留。”

从1988到2020，从信息化时代到互联网时代，经历多个周期性的波动，海南互联网基础虽然薄弱，但总体发展是在螺旋上升。而在三要素尽失的境况下，同逐年走高的发展进程相提并论的，是同平均薪酬体系不成比例的物价，更多人在慨叹，海南居大不易。

受访到了尾声，海漂多年的连续创业者表示，“失望过很多次，还是抱着一种侥幸的期待。”

（根据受访者要求，刘巍、韦征、李远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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