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道士”韦杰和他的金诚170亿危机时刻
这200万元是鹿先生准备用来结婚买房的全部积蓄,他变得极为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最近只要有人在微信、QQ上跟他联系,他都觉得别人是来骗他的钱,“你们都是骗子,反正我现在已经没钱了,随便你们怎么骗……”
自2018年6月网贷平台纷纷“暴雷”以来,鹿先生所投资的7个平台先后出事,“这一波几乎是大收割,亏大了”。鹿先生在网贷平台总共投资了100多万元,除此之外,他在金诚财富集团有限公司(下简称“金诚集团”)旗下的基金项目也投资了近20万元的私募产品。
如今这近20万元也可能打水漂了。4月28日,杭州拱墅警方发布公告称,金诚财富集团有限公司涉嫌非法集资案,并依法对金诚集团实际控制人韦杰及相关涉案人员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有投资人告诉《中国企业家》,早在2018年6月,金诚集团控股旗下金诚财富就开始出现逾期,相关投资人开始抱团紧锣密鼓建群维权。这次警方的公告,几乎斩断了鹿先生最后一丝幻想,为了抱团追讨回资金,他加入了各种金诚的维权群。
鹿先生加入各种维权群后,只要有前来加他的人,他都要采用多种方式反复验明对方身份和来意。
事发突然,4月28日晚,来自云南昆明市的T先生正陪妻子看电视,妻子在刷朋友圈时突然看到了杭州拱墅警方的公告,“她什么也没有说,一个人跑进卧室去了”。
2017年4月,T先生在朋友的推荐下,从金诚财富购入聚宝盆私募基金(一期),年化在6%左右,总共投入300万元。“它们(金诚财富)私募的项目比较大,觉得安全性也比较高。”T先生说。
2018年5月4日,T先生从外地出差回来,就听身边的亲戚说此前投的基金项目(一期)出现了逾期。到8月,该基金项目(二期)出来,T先生听说募集规模2.171亿元,但年化率和一期相同。当时有人告诉T先生,金诚集团内部可能出现了贪腐问题,但他觉得金诚的“理财师”说得很有道理,“毕竟是大公司,总资产能达到1700亿,安全应该是能有保障”,所以他并没顾虑那么多,继续跟签二期。
据T先生称,当时来自全国各地的投资人逐渐分成“激进派”和“理性派”。“所谓激进派,就是刚出现逾期苗头时,大家想不到后面到底会不会暴雷,都会有点冲动,想要赎回。理性派是那种结合自己签约时间等情况,到期后考虑是否直接签约第二期投资。”至于当时到底有多少人续签了二期的合同,T先生称并不知情。
“事件真的发生得很突然,谁能接受得了呢?”T先生最近完全放下手头工作,开始慢慢和妻子沟通这件事。T先生也拟好了投资人维权倡议书,他们希望能尽早拿回自己的钱。
资金链断裂之谜
“自2018年6月金诚集团经营资金断链以来,几千投资人投入的资金没有得到本息兑换。”T先生在维权倡议书中如是写道。在采访中,不止一位投资人提及此次兑付危机和金诚集团的资金链问题紧密相连。
据官网显示,成立于2008年的金诚集团旗下设有金诚新城镇、金诚财富、金诚产业、有象文化、酒店、房地产、金诚金融、公众公司等业务板块。截至2018年初,累计管理资产规模超700亿。
业内认为,在资产端,金诚集团一直向外推介的“特色小镇”项目是其核心业务之一,金诚集团对外宣称旗下的“特色小镇”采取PPP模式,截至2017年9月,集团已经拥有分布在浙江、江苏、江西、河南、安徽等10个省共59个特色小镇。在资金端,金诚财富则是“抽血机”,旗下拥有7家私募机构,包括1家基金销售公司(金观诚)和6家经备案的私募基金管理人。
一位金诚集团前员工告诉《中国企业家》,金诚的业务模式可以理解为基于“两条线”:一边跟一些地方政府对接,自称可以引进产业,以及有若干会员单位,可以解决资金来源,帮助当地政府做PPP项目;另一边金诚集团对外宣称已经跟一些地方政府谈妥,储备了市政项目,客户可以认购相关产品,参与项目,“随便一个市政项目,至少都是几十亿甚至上百亿的规模”。
依靠这个模式,金诚集团自2016年以来就开始全部发力于PPP项目上。“2015年开始宣传时,对外称有一个PPP会员中心,加入时要交1000万入会费,所有的合作伙伴必须都是会员,才能开展合作。”上述前员工表示。
此外,为了筹集资金,金诚财富以这些PPP项目为投资标的打包发行了大量私募产品,以金诚聚宝盆私募基金(一期)产品为例,它的投向主要目标是PPP的“特色小镇”。类似的私募产品在金诚财富的政信类固收产品里还有很多,投向项目遍及浙江、江苏、湖南等地。
但这种模式或许存在一定的“空套”隐患,“很有可能这些项目还没有落地的时候,就开始包装成产品对外募集资金”。
所谓PPP模式,即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国家鼓励私营企业、民营资本与政府进行合作,参与公共基础设施的建设,很多“特色小镇”建设也采取PPP模式。依照现行规定,PPP项目必须入库,入库有两类库和四个层级的库,一类是财政部,另一类是发改委。四个层级分别是两个国家部委的国家级库,省级、市级、区县的地方库。
然而,在财政部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中心官网上,《中国企业家》并没有查询到金诚集团对外宣称的入财政部PPP项目库的某些项目。此外,据其他媒体报道,金诚集团在与当地政府合作的PPP项目里存在着超募、挪用、转移资金等种种行为。
甚至,金诚集团力推的特色小镇项目也面临“烂尾”。据此前网易清流工作室的调查,金诚集团的特色小镇项目中有些已经终止,有些还处于签约阶段,还有些小镇项目被政府评为不合格。
金诚集团对投资者一直宣称自己是“国内最大民营PPP企业”,但业界普遍认为,“金诚从来不被主流的PPP机构当成是竞争对手,甚至对于大部分PPP机构来说,这个名字非常陌生。”
一名不具名PPP业界人士对《中国企业家》如此评价金诚集团资产端业务:“PPP项目初期投资大,回报周期长,不属于高利润项目,与金诚的资金来源不匹配,不适合投这样的项目。”
《中国企业家》了解到,金诚集团发售的私募政信类固收产品里,有些100万~300万认购额的产品,年化收益率达9%,800万以上认购额甚至高达9.8%,而产品期限只有18个月。
但根据2015年4月25日,由国家发改委等六部委联合下发的《基础设施和公用事业特许经营管理办法》(25号令)就明确规定,政府在特许经营协议中不得承诺固定投资回报和其他法律、行政法规禁止的事项。2015年6月25日,财政部下发的《关于进一步做好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项目示范工作的通知》(财金[2015]57号)也明确,严禁通过保底承诺、回购安排、明股实债等方式进行变相融资。
PPP项目实施期比较长,金诚集团对应的私募产品期限一般在12~24个月,甚至有1个月期限的,涉嫌将项目拆标和期限错配,很可能有非法的资金池。
一位资深的私募基金管理人士表示:“金诚从始至终大部分项目都是以PPP、股权私募基金的名义,从事非法集资和合同诈骗。真正的PPP模式,应该是有政府购买社会服务或者项目本身收益足以覆盖本金和财务成本的。金诚疑似通过自融、错配和各种手段转移了资金,并不断用高额的虚假收益率进行庞氏融资。”
上述PPP业界人士也分析称,投PPP项目目前大多数是为了工程施工,而金诚显然不是。金诚所投的PPP项目是特色小镇、新城开发,这类项目对专业人员和运作能力要求极高,也需要有核心产业资源做支撑,而金诚并不具备。“目前并没什么成功落地的项目,也并未形成影响力。只是借着最近比较热的概念,或许另有他图。”
金诚集团的PPP融资狂奔了两年,在2018年迎来了发展的转折点,当年4月25日,浙江证监局开展私募专项检查,金诚集团旗下的5家私募公司拒绝配合检查工作,监管要求公司法定代表人到证监局接受监管谈话。随后,浙江证监局三次对旗下基金销售公司金观诚下发责令改正并暂停办理基金销售相关业务的决定。
随即2018年6月,金诚集团就相继曝出私募基金产品逾期。到了7月,金诚财富旗下杭州观复投资管理合伙企业发布了关于金诚易4号私募基金(五十三期)暂停赎回业务的说明函,当时引发了不少投资人的恐慌,彼时有人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据一位投资人不完全统计,目前有近4000名投资人陷入了这场兑付危机,投入的资金没有得到本息兑换。这仅仅是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总人数和总金额或许更多。
当前资金去向的问题备受关注,也一直成谜。据财新此前报道,截止到2018年5月,整个金诚系募集资金的规模高达300亿元;截至2018年10月,其未能兑付的规模超过170亿元。
《中国企业家》联系金诚控股的员工,他们一致回复称,目前不方便对外发声。
另据媒体报道,2018年11月,陷入兑付危机的投资者们在同金诚财富沟通无果后,转而向负责金诚旗下137只私募基金托管的光大、浦发、工商等5家银行寻求答案。但由于目前对于银行的托管职责尚存争议,相关银行目前尚未表态。一位浙江银行业界人士告诉《中国企业家》,相关银行对金诚集团的账户管理方面可能有不合规的瑕疵,还不方便表态。
前述私募基金管理人士表示,“私募属于证监会下属中基协管理,中基协也了解不到银行那边的情况,无权做监管,并且股权类私募基金即便是托管了,也没有办法闭环监督资金,因为投向是一个具体的法人公司,银行托管业务没有起到任何的托管意义。”
在投资者们看来,一直对外宣称手握PPP项目的金诚集团的私募产品的年化收益率并不算高,而浙江当地民间借贷资金的年化利率则高达12%以上,这也是其能取得信任的原因之一。
然而,问题就在于金诚集团的私募产品主要投资方向是特色小镇长期项目,以短期融资对接长期项目,项目的投资回报周期、回报率与私募产品周期、收益率严重不匹配,如果无法募集新的基金产品续上原有的到期基金,就容易导致无法兑付,引发“暴雷”。
韦杰和他资本产业“乌托邦”
产品发生无法汇兑的风险,金诚集团董事长韦杰不可能不知道。
公开资料显示,出生于1981年的韦杰通过远程学习获得浙江大学法学专业学历,在创立金诚集团之前,他曾是一名执业律师。据前述金诚集团离职员工称,韦杰一开始是依靠发政府债起家,之后做了几年理财产品,直到后来“特色小镇”概念蔚然成风,韦杰和金诚集团才开始迅速崛起。
在进入PPP行业之前,韦杰曾经在影视行业有诸多投资,参股过《美人鱼》《西游伏妖篇》,这也是其广为宣传的项目。但据了解,《美人鱼》的投资方共有九家,韦杰的象山泽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仅仅是其中之一,“他的投资额也没有多少钱的,按投资额算,他只是九家出品方中的第八家,实际上更多赚了个名”。
金诚集团董事长韦杰。来源:金诚集团官网
事实上,韦杰并非仅仅是赚到了名,通过投资影视,他还摸索出了私募对接项目的玩法。在他所投资的影视作品背后都是旗下金诚财富所募集的私募基金产品,其中最大的当属鸿蒙文化产业基金,产品总规模30亿元,每期5亿元,共6期,认购资金100万起,给出的预计年化收益高达30%。
此外,借助影视作品的影响力,韦杰还打起了影片IP开发项目的主意。《中国企业家》了解到,韦杰在投资《美人鱼》时,曾跟星辉表示可以用在无锡拿到的一片地,共同打造“美人鱼小镇”,这也是他能投资到该片的原因。
不仅如此,韦杰和星辉签了一个合作计划,获得了未来五年(2016年起)周星驰作品的优先投资权。
尽管韦杰是如何拿到《美人鱼》项目的说法难以证实,但可以佐证的是,2017年5月3日,金诚集团无锡太湖人鱼小镇项目举行了奠基开工仪式,韦杰号称将投资200亿用于建设这个科技IP主题的特色文旅综合体。
毫不例外的是,这个项目的投资资金经过穿透后还是来源于金诚集团旗下的私募基金。
借助从大众募集来的高成本资金,韦杰想要打造他理想中的特色小镇。“不止是一个某种功能性的产业园而已,他希望造出来的是这样一座城,在城里,衣、食、住、行都能够得到解决。”
为此,他设立了庞大的产业板块,医疗、大健康、影视、教育、房地产、酒店等应有尽有,但这些产业板块很多还停留在纸面上,就已经被金诚集团宣传出去。
在韦杰构筑的这个资本迷局里,还有一家上市公司,2016年5月12日,金诚集团斥资7.35亿元收购港股上市公司雅骏控股75%权益,并更名为金诚控股,在收购前,雅骏控股股票价格每股不到0.4港元,金诚集团入主后,股价连续暴涨,最高时曾高达每股22港元。
而如今,经过拆股和连续暴跌,金诚控股的股价仅仅只有0.072港元,列入“仙股”,市值仅有2.91亿港元。
除了资本运作,韦杰让人看不懂的还有他的行事风范。他热衷高校巡回演讲、崇尚道教、出书,喜欢被关注和被簇拥。在自己的微博上,他发表过在同济大学的演讲,宣称:“中国的未来需要怎样的年轻人,要做一个散发内在光辉的青年。”
如此“正能量”的韦杰还极为信仰道教,他是浙江道家学院名誉院长,但有见过韦杰的人士却称,韦杰出去看项目虽然时常穿一身道服,两边却站着穿黑丝袜的小姑娘。
此外,在企业文化和员工管理上,韦杰也有自己的一套方式。他自行发明了太古广播操。据说每天早上9点30分和下午2点30分,在金诚集团的办公室里就会响起谭晶的歌曲——《龙文》。“他专门在办公室里单独的一层设立道观,摆满了各种道教书籍,他本人对道教颇有研究。”
对道教文化有研究的韦杰还将研究贯彻到企业管理里,自2015年底开始,他就在公司里办起了太古考试,这作为企业文化的一部分,每个季度一次,考卷都由他亲自出。从基层员工起,所有人都可以参加考试。只要通过考试,韦杰就会贴身带着这些学员跟从自己学习。“内部有一部金诚宝典,要求所有人都背下来,如果员工在企业价值观、他个人的宏伟蓝图等问题上回答得好,就可以直接晋升。”
不过,他从不允许在职人员跟离职人员有联系,还会不定期去查在职人员的手机。“行政人员直接就查看手机里边朋友圈有没有发公司的东西,有没有屏蔽掉什么人,他是不允许大家发朋友圈屏蔽任何人的,比如说公司的内容不允许屏蔽任何人,还不允许给什么离职的员工点赞。”
这样的管理方式并没有留住员工,金诚集团员工的流动率每年都很高,有离职员工表示“能做到两年的就算老人了”。
颇为有趣的是,2017年6月,韦杰还出版了一本书《仿佛》,除了在全国各大书店签名售书,杭州的地铁也被刷成了“仿佛色”。而在其特意安排的签名会上,他专门花钱招募粉丝前来捧场。“整个签名会没有一个粉丝是真的,全都是品牌部招过来的人,花钱招过来哄他开心的。”
投资过多部影视剧后,入戏很深的韦杰一度计划圆自己的导演梦,但原本计划的自编自导的婚恋题材电影和东方超级英雄主题的电视剧还没能拍成,金诚就已经坠入危机。
不过,这场持续了多年,涉及到几千亿订单、几百亿资金以及成千上万名投资人的暴富又崩盘的故事,编剧和导演不正是韦杰自己吗?只是当他在写这样一个剧本时,有没有预料会是今天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