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小影城的四年挣扎:影院告别疯狂年代
“什么时候开业?”“怎么还没开,还会开吗?”这是刘梅最近回答最多的问题。她在中部城市的一家排名靠前的电影院线担任经理,目前处于半待业状态已近半年。
后来,刘梅值班时干脆把座椅从办公室搬到了影院大门口。“等待通知”,每天,她都跟路过的客人反复解释着。
一月底,春节档全部取消,电影院是第一批直接受到疫情影响的行业。尽管陆续传出影院即将开业的讯息,但多位业内人士告诉《棱镜》,影院能否复工还必须等待主管单位的正式通知,目前没有接到来自电影局的消息。
四个多月来,国家在电影院歇业期间陆续出台了一系列 扶持 政策。5月14日,财政部和税务总局连续发文,免征影院2020年度增值税和文化事业建设费。地方上,早在3月,上影集团就推出了全国首个“影院抗疫纾困基金”,总额达10亿元;北京市在4月份将影院纳入“房租通”政策,对符合条件的影院给予房租补贴;包括江苏、浙江、广东、浙江等省份,也都出台了针对房租、社保、税费等在内的各项财政补贴。
而对于影院人来说,相较于复工的焦急等待,更牵扯人心的是大家正在亲历的一场行业变局。
“我一直觉得影院行业本身就到了洗牌的阶段,疫情只是加速了到来。”余刚入行十余年,在一家中等规模院线担任CEO,管理着几家影院的运营和投资。最近,余刚收到了许多小型影院的收购邀约,“一些小影院开始扛不住了,底价进行售卖,已经接近于建造成本”。
“过去几年,电影院的扩张已经到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产能过剩。”余刚认为,如今,劣质影院退出市场,优质影院浮出水面,如果手上拥有一些现金流的话,现在是良币驱逐劣币、抄底一些优良资产的好机会。
“一条街几十家影院”
余刚目前管理着两家在业影城和3家准备在今年开业的影城,停业期间,抛去损失的票房,在业影城每个月损失大概在60万,在建影城则全部搁置。
尽管和许多同行一样,每天都在承受着经营压力,但在科班出身的余刚看来,影院目前的困境,不仅仅是因为疫情,相反,他认为,疫情只是让本来就该出现的行业洗牌期加速到来。
根据灯塔专业版App数据,2014年到2019年,中国影院数由4891家增长到11361家,涨幅132%;银幕数由26034块增长到68284块,涨幅162%。在2017年一年之中,国内银幕数由4.3万块上升到5.3万块,超过北美的4.5万块,成为全球银幕数最多的市场。
“扩张确实太快了,达到了恐怖的状态,比如两个极端的城市天津和佛山,天津一条街上就有几十家,佛山这么大的城市总共有100多家电影院,太过剩了。”余刚告诉《棱镜》,资本的大量流入是前期扩张太快的原因,而税务风波后,部分上游的资金认为实体投资院线回报高、风险更小,也进入到了下游。但“热钱一窝蜂进来后,影院也瞬间变成了一个风险极大的行业”。
刘梅工作的影院是在2014年底开业,当地是一座三线城市,她记得当时市区里一共只有8家影院,其中还包括两家濒临倒闭的小影城。后来,万达、横店和耀莱陆续进入,县城里的影院也多了起来。现在,仅市区影院就达到了15家。
“影院数量增加,一开始大家票房也都在增加。但2018年左右,各家票房都开始减少了。”她回忆说。
余刚告诉《棱镜》,当时吸引到大量资本进入影院行业,一个很大的诱惑就是“偷票房”。
所谓“偷票房”,就是影院通过私建购票系统、出售冷门场次电影票作为观众进入热门场次凭证,甚至以手写票的方式逃避正常的票房分成系统。2015年高光期,偷票房的年投资回报率高达100%,很多影院靠此为生并发了大财,后来监管规范,这条路被堵死后,开始了“卖影院”——建好后马上价格翻倍转手卖掉。
余刚记得,当时一批中小影院被大院线批量收购,而为了抢建项目,一些资金雄厚的上市院线不断抬高租金,行业里“头破血流”。
“黄金地段的项目,拓展部门的人拿着高出正常房租几倍的价格去谈,你不拿人家拿,完全不管后期运营部门的死活。”余刚手里就有这样一个“票房600万,房租250万”的项目,“正常房租应该占票房的20%以内,但国内很多项目占到了30%、40%,离谱啊,全部都在给房东打工了”。
这场由2017年大地影院以32亿元、高于市值一倍价格收购橙天嘉禾开始的兼并和扩张,一直持续到今天,然后遇到了疫情。
一家小影院的四年生存样本
张倩就是在那段疯狂的扩张期,误打误撞进入到了影院行业。
原本,她只是一个商业地产开发商,因为城市综合体要求电影院作为标配,而自己开发的项目地段又有些偏远,招商时没能联系上大的院线加入,无奈之下,只能自己开了一家。
2015年底,张倩的影院正式开业,一共配置了4个放映厅,每个影厅投资成本大概在100万元。起初,当地的影院竞争并不激烈,虽然市区人口不足100万,但影院也只有4家。她当时的设想是,每个厅平均年利润在25万元,4年就可以回本。
“没有想象中赚钱。”影院火爆的时候很少,要节假日还要有大片,平时差的时候一天就1000块钱票房不到,“房租水电都不够”。开业后,张倩的影院一年票房在250万,片方分账再除去税费后,剩下100来万,抛去房租、水电和人工,利润只有六七十万。
变化更快的是,2017年,当地影院增长到7家,2019年时增长到了9家。其间,中影和横店这样的大型院线陆续加入,并且占据了城市最好的地段。
这让张倩此后的票房不但没有增长,反而开始下滑。
对于大院线带起的这轮“军备竞赛”,她的想法是必须增加排片量来保持收入,于是在2018年,她又投资了250万,把所有的放映机更新成了激光设备,同时增加了2个影厅和两个休息区。
“我多投资了50%,票房只增加了20%。” 去年,张倩影院的整体票房在300万,只增加了50万,比起之前的预期,回本周期延长到了9年。但她觉得,“不投的话,250万的票房肯定也保不住”。
今年春节前,张倩特地备足了爆米花和薯片,增加了和正式工等量的临时工,准备大干一场——通常,春节档票房占据影院全年票房的1/4,尤其对于返乡高峰的三四线城市来说更是如此。
疫情打乱了她的计划。
如今,5个月过去,张倩的损失已经超过百万,这包括即便关门也需要支付的硬性开支,如房租、水电、设备折旧和人工工资等,这还没有计算机会成本。“这个春节本来可以收入上百万,很多影院靠春节来抵消淡季亏损,最火爆的时间点没有了。”
休息的这段时间,让整个行业都“冷静”了下来。春节前,影院900C的二手放映设备最贵被炒了到8万元,“现在2万都没人要了”。
降租、转行、洗牌与自救
“(现在)都在拼命降租金。”
4月份,余刚接到了一个免租金4年的项目,同时每年保底200万的票房还给装修补贴。“这样优惠的项目,现在没人做,冰火两重天。”
一季度,院线业绩惨淡,而实际上,去年行业已经进入调整深水区。最新财报显示,2019年,在国内直营影院数和银幕数同比分别增长12%和11%的情况下,万达电影国内票房营收83亿元,同比增长仅为4%,而票房业务毛利率由10.3%下跌到6.6%;横店影视直营影院和银幕同比增长16%的情况下,电影放映业务营收21亿元,同比增长1.4%,毛利率和利润贡献分别增长-4.7%和-19.8%,处于亏损状态。
“不光是小老板,疫情后,大院线也在陆续关闭一些前期收购和扩张的业态不是很好的店。”余刚告诉《棱镜》,虽然大院线资金更加雄厚,能扛更久,但运营成本也更高。
5月20日,武汉万达影城福客茂店以与物业合作终止为由,宣布闭店;而在4月中旬,橙天嘉禾银河影城天津万象城店也发布了闭店公告。
余刚也面临同样抉择:除了暂时搁置三家新店的进度外,他正在考虑关停那家租金占票房超过40%的影院。
“2017年最热的时候建的,现在造成我们经营方面的压力,每年都要倒贴一两百万进去,关掉等于止损。”余刚计划趁着疫情,和房东商量降租,“如果对方不同意,就关掉,设备拆到其他店里去用。”
余刚认为,这也是好事,包括他们院线在内的行业都在告别过去的“疯狂”。
在歇业期间,张倩得到了国家的社保优惠政策,公司缴纳部分得到国家财政的补贴减免,这让她维持十几位员工开支的压力得以减轻。
更让张倩庆幸的是,自己当时没用贷款来加入这场疯狂的博弈游戏,同时,由于是自有物业,她不需要承受高房租带来的压力。经历过进入行业前后感受到的反差、以及这次疫情带来的行业转变后,张倩有了重新的思考,她正谋划着将影院改造成业绩更好的酒吧。
影院自身也在积极开展自救。
“59块钱包含3张电影票和两份爆米花可乐套餐,一是预收些现金流,二是为了留住客人。”2月份,刘梅所在影院开始出售套票,大概卖出了1000套。
余刚则把食品摊摆到了商场人流最旺盛的地方,还在影院的影迷群里吆喝,员工同城送外卖给需要的客人。一个礼拜时间,余刚清掉了所有备货,收回了1/4的成本。
“随时做好准备,就是打扫卫生、做宣传、安排员工到岗。”刘梅说,提前一个星期通知正式复工,对电影院来说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