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惠金融“侵蚀”肯尼亚：市场无监管，贷款滚雪球，年化率180%

Patricia Lele等着夜幕降临去上班。当太阳在肯尼亚西部的Kitale落下时，她把两岁的女儿抱在怀里，和其他八个孩子一起，沿着一条土路出发。当她到达镇中心时，她在一家杂货店外的人行道上铺了一张毯子，小心翼翼地摆放着她的货物。

Lele用从镇里的垃圾堆里捡来的色彩鲜艳的纸做珠子，把它们串成手镯，每个手镯卖几美元。但在这个玉米种植中心，游客并不多见，尤其是天黑后，青少年们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拿着雪碧瓶捂着鼻子闻胶水。Lele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如果她在一个晚上赚5美元，足以支付回家的车费和第二天全家人要喝的粥。

肯尼亚的所有人，无论贫富，都有手机。Lele的是一款黑色的小型安卓手机，屏幕有裂缝。它每天都会收到几次由加州圣塔莫尼卡科技公司Tala发送的短信，说它正在赋予世界各地的女性企业家以力量。每条信息都是对Lele的提醒：“Tala的贷款你一分钱都还没还”，最近一条信息是：“请注意，您的详细信息已被追踪，请立即付款。”

普惠金融的隐忧

Tala已经向发展中国家的人们提供了10亿美元的小额贷款，所有这些贷款都是通过它的应用程序发放的。Tala表示，它可以帮助那些被银行忽视的人，因为它的软件可以从潜在借款者的手机上获取数据，并即时生成信用评级。该公司是普惠金融运动的一部分，这是一个由科技公司、银行和非政府组织组成的联盟，旨在通过向人们提供获得贷款和其他金融服务的新途径，帮助他们摆脱贫困。

肯尼亚是数字信贷成为主流的第一个国家，借贷者正在认识到，普惠金融带来了金融风险。几十个应用程序提供着类似发薪日贷款的短期贷款，债务危机的消息正从内罗毕的办公大楼蔓延到马赛马拉的草原。那些曾经主要从家人和朋友那里借钱的人，现在正被快速赚钱的广告和讨债人的电话轰炸。

市场基本上不受监管，也没有利率上限。大约250万肯尼亚人（十分之一的成年人）拖欠了数字贷款。其他人则陷入债务循环，从一个应用程序借钱来偿还另一个应用程序。

去年夏天，有报纸报道，一名来自内罗毕北部一个茶叶种植村的25岁男子因拖欠一个未指明的应用程序30美元的贷款而上吊自杀。

我在访问肯尼亚时遇到的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一家打印店的老板无法偿还借去买山羊为圣诞聚会做饭的贷款。我向一位警察问路，他掏出手机，告诉我自己拖欠贷款。一位出租车司机说，在他借钱买新电池四个月后，他还没有还清贷款。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也有好几个人收到了讨债人发来的短信。

Stephen Omondi Juma说：“就好像他们知道非洲人没有选择一样。”他是一名电工，在内罗毕基贝拉贫民窟有一个小小单间，他也在那里卖帽子。

没钱偿还贷款，“我不想被送进监狱”

2018秋天，Lele从朋友那里听说了Tala。一开始，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她获得了1000先令（约合10美元）的贷款，可以用来购买清漆、细绳和其他珠宝制作用品。一位33岁的寡妇说，她的丈夫在2008年的选举暴力中被烧死，她住在Kitale'sKipsongo贫民窟的一个单间小屋里，紧挨着垃圾填埋场。没有自来水，居民用垃圾袋代替厕所。她说：“我们这里的生活太危险了。”她担心自己的孩子可能会被喂食酒精，或者有人愿意付钱给她大一点的孩子进行性行为，并让一个孩子感染艾滋病毒。屋外，她邻居的三个孩子在泥土中为摩托车的刹车旋儿扭打着，而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转动着一张CD，让阳光照进他们的眼睛。

Lele在第一笔贷款到期时就偿还了。然后Tala提高了她的限额，她借钱购买更多的用品和一些食物。到了春天，她每个月要借70美元，几乎是她全部的收入。麻烦可能是从一天早上开始的，当时她为了省下买木炭的钱，没有煮饮用水。她开始觉得不舒服，白天用毯子裹着自己，晚上大汗淋漓，但她知道自己需要钱，所以没去看医生。“这笔钱是要还给Tala的，”她回忆道。当疼痛最终促使她去医院时，她得知自己得了疟疾和伤寒。几天来，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她担心如果她死了，谁来抚养她的孩子。

然后她的电话响了，是个讨债人，她的Tala贷款过期了。当她说她在医院时，打电话的人告诉她，她不在乎。Lele说她没有钱，讨债人叫她向别人借，并威胁要向一家信贷局举报Lele，这可能会将她列入银行系统黑名单，并表示如果Lele不付款，她会追查到她。Lele恳求那女人放过她。

她说：“我不想被送进监狱。”

Tala的光鲜背景

Lele的故事与Tala创始人Shivani Siroya构建的说法背道而驰，Siroya正是凭借着自己的感人故事成为了硅谷和普惠金融圈的明星。

现年37岁的Shivani Siroya身材矮小，说话温和。在女性交付、TechCrunch Disrupt和其他活动中，她将自己的使命描述为利用大数据的力量帮助全球25亿缺乏信用评分的人。如果有人不仔细听她的演讲，可能会认为她在经营一家慈善机构。她在2016年的一次TED演讲中说：“只要简单的信用评分，我们就能让人们有能力建立自己的未来。”

她还赢得了阿斯彭研究所（Aspen Institute）、世界经济论坛（World Economic Forum）和Echoring Green的认可，后者是一个以Michelle Obama和Teach for America创始人为校友的奖学金项目。2018年9月，在亿万富翁慈善家Melinda Gates的推荐下，《连线》杂志将Siroya选为塑造科技未来的25人之一。

Siroya拒绝接受这篇文章的采访。Tala公司发言人Lauren Pruneski在回复电子邮件提问时表示，公司不容忍Lele所描述的做法，并将调查发生了什么。Pruneski写道，我们致力于保证每一位Tala客户的财务健康，并坚信数字金融服务具有带来变革的潜力。

Shivani Siroya的创业之路

普惠金融是小额信贷和小额贷款的演变，这两个概念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很流行。一直以来的指导思想是，在手机普及之前，贷款通常是由与少数妇女群体合作的代理人提供的。对这种模式的热情在2006年达到顶峰，经济学先驱Muhammad Yunus和他的Grameen Bank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2009年左右，在Yunus的启发下，Siroya开始自己的一项小额信贷业务。她的想法是众筹规模更大、更灵活的小企业投资，还款与利润挂钩。这一理念与Oprah Winfrey和Bill Clinton称赞的慈善机构Kiva类似，后者允许西方人向非洲和亚洲的企业家发放小额贷款。Siroya将她的创业想法称之为InVenture。

她还不到30岁，就已经积累了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资历：卫斯理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的学位，曾在联合国人口基金担任分析师的工作，以及在瑞银集团和花旗集团做过投资银行工作。她最近的职位是在加州一家医疗保险公司的兼并部门。闲暇时，她在咖啡店或通过Skype与一群朋友见面，谈论小额信贷。

Siroya认为InVenture可以解决小额信贷模式出现的问题。2010年一项被广泛引用的研究发现，这种做法对借款人的收入影响甚微，印度官员将一场债务危机和数十名农民自杀归咎于这种做法。2011年，她在《赫芬顿邮报》上发表了对该行业的评论。她写道：“在错误的人手中，这可能是一个利用贫困企业的腐败行业，收取高达100%或更高的利率，使借款人几乎不可能实现真正自助。”

在筹集了7万美元并在Ghana进行了几次试验性投资后，Siroya意识到，如果她想实现全球规模，寻找捐助者将是一项劳动密集型的工作。她在2011年创立了InVenture，当时是一家以盈利为目的的公司，她脑子里有了一个新想法：穷人可以通过短信报告他们的收入和支出，她的公司会将其转化为分数，授权银行使用。

2013年，Siroya迎来了她的大转机。在一次由TED基金会组织的晚宴上，风险投资家Chris Sacca找到了她，他喜欢Siroya的主意，他唯一关心的是她是否太无私而不能发财。他后来对《福布斯》说：“一旦我确定她对钱不过敏，那就不费吹灰之力了。”他加入了她的董事会，并领导了一轮120万美元的融资，投资者包括谷歌。

当银行对Siroya的信用评分不感兴趣时，她决定把一部分钱用于一个实验：直接放贷。第一个市场是肯尼亚。

尽管该国5000万人口中约有三分之二的人每天生活费不足3美元，只有三分之一的成年人有银行账户，但几乎所有人都有一部运行移动钱包服务M-Pesa的手机。2007年由电信提供商Safaricom Plc发布的M-Pesa是普惠金融领域最早、规模最大的产品之一。今天，超过75%的肯尼亚成年人使用它，无论是为了挣钱，支付水电费，还是从街头小贩那里购买食物。

2014年，InVenture开始测试其应用程序，最初名为Mkopo Rahisi（斯瓦希里语中的“轻松贷款”）。对于它的第一笔贷款，它手动将大约20美元存入M-Pesa账户，几乎所有申请的人都有账户，然后等着看谁会偿还。用户马上就喜欢上了它。回到Santa Monica，工程师们匆忙地将贷款审批流程自动化。

滚雪球，借贷的恶性循环

起初，公司对21天的贷款收取5%的手续费。然后，该公司的分析师认为公司需要提高税率才能赚钱。他们将利率提高了两倍至15%，并将期限延长至一个月——相当于年化利率180%，是美国人通常用信用卡支付的10倍。按照这个利率，连续12个月借100美元的人最终将支付180美元的利息。Tala表示，目前它向最优质的的客户提供的月费低至7%，即84%的年费。

“就像鱼饵。你索取的越多，他们给予的就越多。”

这款应用程序的设计目的是避免人们陷入债务。没有按时还款的借款人会被收取一次性的滞纳金，而不是更高的利息，而且在他们还清贷款之前，不得再贷款。他们设想他们的用户将会是能够迅速获利的企业主——一位妇女，她会借10美元来为她的蔬菜摊储备西红柿，然后把它们卖掉，并在下个月偿还11.50美元。

应用程序要求用户允许下载文本消息、位置数据、联系人和通话记录等数据，以便应用程序生成信用评分。用户协议规定，无论贷款是否获得批准，公司都保留数据的所有权。

这些数据是InVenture在硅谷的一大吸引力。根据《福布斯》的报道，风险投资家Sacca在2015年的一次会议上告诉Siroya，她找到了一种比Uber联合创始人Travis Kalanick更好的收集用户数据的方法。当年9月，他帮助Siroya从投资者那里再筹集了1000万美元。

InVenture于2016年更名为Tala，当时它的下载量在肯尼亚排名第五。它开始从其他初创公司招聘产品经理、增加数据科学家，还在坦桑尼亚和菲律宾开设了办事处。

与此同时，一些在肯尼亚工作的人也感到担忧。许多借贷者在还清最后一笔贷款后几分钟内就开始了新的贷款，而且显然不是所有人都在用这笔钱来囤货。一位前Tala数据科学家说，借款人花钱最多的地方之一是体育博彩应用程序。不过，一位前高管表示，该公司不愿进一步限制谁可以贷款，因为它不想放缓增长速度。Pruneski否认体育赌博占借贷的很大一部分，并说Tala的算法是为了阻止这种行为。

行业竞争也很激烈。在Siroya推出她的应用程序前一年左右，Safaricom已经与内罗毕的一家银行合作，向M-Pesa用户提供一个月的贷款。随后，Kiva的一位联合创始人创办了Branch International Ltd，挪威的Opera网络浏览器制造商推出了OKash，它可以下载申请者的联系人，然后通过将债务告知朋友和家人，羞辱拖欠的借款人。现在有50多个针对肯尼亚人的贷款应用程序，去年MicroSave Consulting发布的一项研究发现，非银行放贷机构发放的贷款中有三分之二是被拖欠的。大量的应用程序使得借贷者能够连续几个月不停地处理贷款。

David Saitoti是内罗毕一名34岁的代课教师和出租车司机，他说他每月从至少五个应用程序借出并偿还贷款。我见到他时，他住在一个没有水槽和淋浴的小单间里，养活自己和家人，每天只能花10美元。他记不清为什么开始借债，现在也看不清还债的方法。

Saitoti的Tala应用将他列为“黄金”客户，他的未偿还余额为320美元，连续28次偿还贷款。他估计他每月要花一周的收入来支付利息，有两次他不得不卖掉山羊来偿还贷款。

一些借款人最终选择求助于社区放债人，这些高利贷者收取更高的利率。一位放贷者说：“尽管这些公司声称为像他这样的人提供了一个替代品，但他们正在以他的方式推动生意。许多人使用应用程序，然后有些人来这里拿钱支付这些应用程序的贷款。”

收债者同样背负压力

在Nairobi一栋黄红色办公楼的顶层，大约70人戴着耳机，从早到晚通过电话哄骗和训斥借贷者。这是Tala的讨债处。收债人是肯尼亚人，其中许多是年轻女性。

Tala的政策要求他们诚实礼貌。但在采访中，五位现任和前任收债人表示他们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他们说这导致他们使用不诚实的策略。Tala要求该公司的收债人每月要债数百万先令，那些没有完成目标的人可以被解雇。

他们说，操纵借贷者很容易，因为大多数人对金融系统很天真。一些人描述了使用从肯尼亚国家医院保险基金窃取的登录凭证来了解借款人的工作地址和他们孩子的名字。然后，他们威胁要出现在他们的办公室，羞辱他们，或访问他们的家，没收他们的财产。他们可能会问，小强尼看到我们拿走你的电视机会怎么想？

另一个有效的策略是告诉债务人，如果他们在其他地方借钱来偿还Tala的话，他们将立即可以获得更大的贷款——这是一个谎言，因为借贷者已经延期了。

Pruneski说，Tala不容忍威胁或欺骗，最近的一次审计导致它解雇了一些违规的收账员。她补充说，至于收债者被逮捕的报道不太可能，因为违约不是犯罪。

1月22日，在《彭博商业周刊》向Tala发送了一系列问题之后，该公司发表了一篇博客文章，称其意识到债务正成为一些肯尼亚人的一个问题。它呼吁监管机构和征信机构建立一个实时数据库，以防止借款人同时使用太多应用程序。该公司还表示，只有在客户有能力偿还贷款的情况下，其业务才会成功，公司正在做出改变，“以确保我们只向那些有能力偿还贷款的客户放贷”。Tala表示，它希望“其他公司能与我们一起从最近的挑战中吸取教训，建立一个更强大、更安全的行业。”

许多银行不会贷款给违约者，不管他们的违规行为有多小，而且大多数政府职位要求申请人有干净的信用记录。

借贷应用需要被监管

肯尼亚官员开始意识到，肯尼亚央行行长Patrick Njoroge在去年6月的一次讲话中称，这些公司的高利贷者“躲在漂亮的申请表后面”。代表青年利益的国会议员Gideon Keter起草了一项法案，让央行监管这些申请表。他看到选民们把借来的钱花在赌博应用上，而自己的孩子却饿着肚子上床睡觉。Keter说：“这些移动贷款应用已经将贫困商业化，他们只考虑利润。”该法案目前正在等待投票，议会的行动可能还要几个月甚至更久。

Tala的前雇员，甚至是那些批评Siroya的人，都坚信她想帮助人们。但在国际扩张过程中，良好的愿景是远远不够的。Tala在肯尼亚的问题与她十年前在小额信贷中所观察到的问题是一样的，贷款人最终会收取高额利息，以弥补那些不还款的人所造成的损失。利率越高，人们就越难以支付，也就越负债累累。

Tala的海量数据和复杂的借贷算法本应结束这一循环。相反，他们只是让该公司更快、更大规模地发放贷款。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全球有效行动中心执行主任Carson Christiano表示：“在改善人们生活方面，人们对数字信贷将胜过小额信贷抱有很大的希望。”

尽管如此，这似乎对Tala来说是件好事。去年，该公司搬到了更大的办公室。今年8月，该公司向三大洲的400万名客户发放了10亿美元的贷款。在此期间，该公司宣布又筹集了1.1亿美元，称将用这笔钱在印度扩张，并在肯尼亚和墨西哥雇佣员工。

Patricia Lele仍然希望能还清Tala贷款。她卖的手镯不多，但她仍然会追踪卡车何时抵达垃圾场，找到那些鲜绿色的Safaricom刮痕卡，这些卡是她制作珠子的最佳材料。她说，她非但没有对Tala感到不安，反而希望获得新的贷款，让孩子们上学，或者买一小块地，远离Kipsongo的危险。让她烦恼的是，她没有机会向Tala展示她是多么的节俭和负责。如果应用程序相信她能在更长的时间内支付更实惠的费用，她肯定自己会支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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