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主播围猎网红
哪里有流量,哪里就有主播。2021年,这句话一次又一次被印证。
打卡网红家门口、围堵在当事人周围、蹲守新闻现场的“野生主播”们,既不具备专业报道资质,也并非真正关心某事某人,唯一的目的,是蹭流量涨粉。网红、新闻当事人,都不过是流量工具人。
最常被围猎的,是短视频网红。从“小马云”到“拉面哥”,从96岁“菜馍奶奶”到武康路“蝴蝶结奶奶”,从“尬舞皇帝”到“张同学”……无一例外地,成了主播们争夺的焦点。网红本人被疯狂围堵、网红家门口上演着一场场荒诞的真人秀,就连网红的死亡,也要毫无尊严地被展示在直播间。
网红不够抢,主播们开始转战新闻现场。天才冠军全红婵老家、《亲爱的》原型孙卓认亲现场、父母双亡的遗孤家、北迁野象群途径地、暴雨洪灾“现场”,都成了主播们不顾道德底线和生命危险,疯狂围观、表演、拍段子的舞台。
这一幕又一幕越来越疯狂、荒诞、恶俗的直播场景,不过是利益和欲望作祟。互联网世界、短视频时代,只要有粉丝、有流量,就可以带货、发广告、接推广,再不济也可以养号、卖号换钱。
爱围观、好猎奇的“吃瓜群众”,加上推崇算法、顺应受众的短视频平台,也为野生主播们的流量变现提供了空间。过去一年里,短视频平台多次针对恶俗、蹭热度、恶意营销的账号进行封禁等违规处理。但这还不够,拒绝流量至上,平台和观众,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围猎网红:堵人、演段子、死亡直播
最早被“野生主播”捕捉到的,自然是同样在短视频上火起来的“网红”。
网红自带话题,作为互联网流量逻辑下的产物,代表着平台观众的喜好和趣味。只要镜头对准他们,网红们原本的关注者,自然会被吸引。
2021年,第一个被疯狂围猎的网红,是“小马云”。
当了三年的网红,2021年春节,“小马云”范小勤被送回了江西老家的村里。2017年秋天,他被“老板”刘长江接到河北石家庄读书生活,时常出席时装秀、高端晚宴、名流聚会,甚至还参演了几部电影。这一切都被记录在“老板”专门为他打造的抖音、快手账号里,供“小马云”的互联网粉丝观赏。
但这一次范小勤被送回村,有消息称他已经与经纪公司解除合同,不会再走了。一些网红主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流量密码,就像几年前一样,组团来到范小勤家,掏出手机,把镜头对准了这个明显长胖了、但衣着脏乱的孩子。
经过几年的“培训”,“小马云”看到有人拍摄,熟练地对着镜头打招呼、飞吻、要钱。主播们边拍边问他话,见他吐字不清,又开始让他做算数、认钱、喊口号。在他们眼里,这些都是最能博眼球的爆点。
没过多久,这样的景象在几千公里外的山东再现。这次主播们围猎的,是刚刚在短视频平台意外走红的“拉面哥”。
2月底,一位短视频博主发布了一段其在山东费县集市拍摄的现场拉面视频。视频里,因为“一碗拉面三块钱,已经卖了15年”,“拉面哥” 程运付一夜爆红。
野生主播们,从全国各地赶往“拉面哥”所在的小山村。“拉面哥”的面摊、家门口甚至是进村的路口,都被堵了个水泄不通。进不去家门,有人架起手机围着他的房子绕圈,一边对着直播间粉丝大喊“一定让你们看到拉面哥,看不到我不是人”。
来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了,“拉面哥”的面摊改在了家门口。当他打开大门,主播们哗啦啦如潮水般涌上来,争抢着让“拉面哥”朝自己直播间的粉丝打招呼,手机镜头快怼到他脸上。
下半年,“拉面哥”过气了,“张同学”火了。
就像当初千里迢迢奔赴“拉面哥”家一样,这一次,野生主播们也纷纷闻讯而动,从全国各地赶往新的直播景点“张同学”家——辽宁营口建一镇松树村。
有人来找他合影,发到抖音上,再讲讲自己在张同学家的见闻,粉丝很快涨到了1万;有人来找他带货,希望他成为“东北李子柒”;有人来找他“拜师”,希望他能教教自己怎么才能火。就连“张同学”的邻居们,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短视频里,“揭秘”“张同学”的家长里短。
与“拉面哥”相比,“张同学”算是幸运的。他不以线下经营为生,乏了烦了就躲出去不见人,也就没法为野生主播们提供真人秀舞台。
当初,在“拉面哥”家门口,许多人都在直播间里见证过一场场荒诞至极的表演。
最开始主播们的直播镜头里,“拉面哥”只是重复着揉面、下面、煮面,面对主播的提问偶尔回一两句。时间久了,观众嫌无聊、没新意。
深谙直播间“套路”的主播们,就围绕“拉面哥”展开了一场盛大的表演秀。有人打扮成猪八戒耍杂技,有人拿着“钻石”表演求婚,有人自称丐帮老大问围观群众要钱,还有的主播为了吸引注意力,故意串通好制造矛盾,在直播间里表演吵架。
当时关注度最高的是一位叫“山东跑调姐”的主播,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大花衣服,头上系着红色塑料袋,化着夸张的妆容,在“拉面哥”门口又唱又跳。表演到高潮,她会扯着嗓子喊:“拉面哥,我要嫁给你”。
这样的荒诞场景,也曾在一位“网红”临终前的病床边和出殡时的灵柩旁上演。
今年4月,曾因染着一头红发、在郑州人民公园跳自创“逮马舞”走红的“尬舞皇帝”顾东林,在老家的病床上,度过了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刻。顾东林回家后,他曾经的那些主播同伴,也跟着他回来了。
很难说这是一场“死亡直播”,还是一种默契的送别:有人在村子里直播跳他最爱的尬舞、有人守在床前直播着他在病榻上蜷缩一团、有人在他葬礼上哭丧再拍成段子……
顾东林曾经靠直播为生,他对这些并不在意,但家人受不了、也不理解。然而在顾东林所在的村子里,这派热闹景象,直到顾东林入土,才归为沉寂。
围猎现场:拍野象、拍认亲、拍遗孤
或许是持续高热度的网红太少、也可能是围猎网红的主播太“卷”,野生主播们的战场,逐渐从网红的家蔓延到了各类新闻现场。
2021年8月东京奥运会期间,明星运动员尤其是杨倩、全红婵、张家齐等“00后”冠军,成了短视频平台的新晋“顶流”。
其中,年仅14岁、以堪称惊艳的表现拿下东京奥运会女子10米跳台冠军的全红婵,在采访中透露了自己真实却心酸的幕后故事:家境不好、想吃辣条、没有去过游乐园和动物园、练体育是想赚钱给妈妈治病……
夺冠后,全红婵的故事被大幅报道,更是成了网友们关注的焦点。流量一来,天才冠军的苦难童年,就成了网红主播们涨粉秘籍。
广东湛江麻章镇迈合村,全红婵的老家成了网红打卡地。为了直播冠军的家,有人不顾危险爬到树上、有人扯着嗓子喊到深夜、有人开着摩托车堵在门口,还有人打着“远房亲戚”的旗号,颇有踏破全红婵家门的架势。
一位全红婵的亲戚接受媒体采访称,网红主播们的围猎,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家人的生活。全红婵奶奶甚至被络绎不绝的人群挤到摔倒在家门口,还有人拿着手机对着她直播。
12月,一则社会新闻登上热搜——经过14年的苦寻,《亲爱的》原型之一孙海洋的儿子孙卓,找到了。
就在孙卓随亲生父母回湖北老家探亲当天,野生主播们火速赶到了现场。当天,#多名主播晚上在孙海洋家直播求关注#的话题登上热搜。
在媒体拍摄的现场画面里,孙卓被举着手机的围观群众围得水泄不通。一直到深夜,还有不少主播在孙海洋家门口直播。一位主播问孙海洋“我们没有打搅到你吧”,孙海洋称“没有”,主播随机对直播间观众说“看见没有,都说没有打搅到他,他也希望我们到这里来采访”,并喊大家快点关注自己的账号,“待会停播了,就找不到了。”
显然,这些主播既不具备专业的采访报道资质,也并非关注寻子认亲事件本身,而只是想通过这类热点事件给直播间涨点粉。
带着这样的目的,很多主播更是毫无道德底线可言。直播孙卓认亲事件不久,一则夫妻意外身亡留下8个未成年孩子的社会新闻,又被主播们嗅到了流量的气息。
主播们跑到当事人家所在的江西宜春,借着慰问“遗孤”的名义,把镜头对准了一家不幸的孩子,除了到家门口围堵他们,还直播发布丧葬仪式的视频,让8个孩子露脸的视频在短视频平台疯传。这无疑是对当事人的二次伤害,被舆论谴责是变相吃“人血馒头”。
为了蹭流量,他们顾不上体恤和善待他人,甚至连自己的人身安全也不在乎。现场再危险,主播也敢蹭。
2021年6月,云南野象群异常北迁,一路上也遭遇了野生主播的围追堵截。有人守在官方用来投食诱导大象的管制区边缘,有人闯入管制区跳到大树上等待野象进入镜头,还有人带着无人机提前埋伏进大象途径的深山老林“偷拍”……
事实上,这都是相当危险的举动。亚洲象生性凶猛,如受到惊吓会因自卫本能发起攻击。象群北迁途径多地政府,都在不断发布公告提醒群众远离象群、禁止围观。就连专业的媒体直播,也都是经过相关部门允许、随专业监测团队进行,亦或只是回访大象曾到访的村庄民居。
因为象群途径的多是山林,极少在主播们的镜头里现身。蹭不到大象热点,主播们就把镜头对准了大象的“周边”,开始人为制造热点:有主播在象群途径地点直播吃大象吃剩的菠萝,有主播将镜头对准了大象的粪便进行“观摩”。
2021年7月的郑州洪灾现场,主播们也没缺席。
网络视频显示,在一条涨水的河流边,有七八位主播在河边架起手机支架,站进没过膝盖的水里直播,更有主播直接趴在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河南加油”。甚至有主播一边蹭洪灾热度,一边直接在伪造的“灾难现场视频”下带货。
谁在纵容野生主播?
2021年,直播间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在一个接一个的热点、一波接一波的流量中,放出了被利益和欲望包围的野生主播。
“说到底,蹭热点的流量变现,比老老实实拍段子、发视频,来得快多了。”抖音搞笑视频博主李奇告诉开菠萝财经,自己花了近1年时间,每天更新至少一个自己拍摄的段子,才积攒了近5万粉丝。
但据他观察,有些博主原始粉丝不到一千,因为拍了几个与热点事件相关的现场视频,很快就能涨粉到1万。“就算拍不到现场,把一些网红直播录屏下来二次创作成视频,播放量也不低。”
据李奇介绍,很多蹭流量的“野生主播”,目的并不在于账号的长期运营,“因为蹭流量来的粉丝大多是‘吃瓜群众’,属性不明显,转化难,也很难提升粘性,性质其实有点类似于‘刷粉’”。
但这类专门蹭流量收割粉丝的账号,并非没有变现渠道。除了直播带货,他们还可以接广告做推广、承接浏览量任务进行分佣等,“短视频平台的很多非品牌广告,对博主的要求并没有那么高,尤其是一些手游、APP广告,只要有流量就能接。”李奇称。
此外,主播们还可以通过变卖账号,实现一次性变现。开菠萝财经在某账号交易平台看到,在售的抖音号就有700多个,报价根据粉丝数、点赞量、粉丝属性、有无违规情况等而定。
其中,百万粉丝的垂类账号,报价基本都在10万元以上;一个标注“热门粉丝”的账号粉丝数3.6万+,报价1600元;即便是仅有3000粉丝的普通账号,报价也有1000元。违规恢复的账号报价更低,也有人批量打包出售,“粉丝共120万+,报价10万元”。
不论是直播带货、广告推广,还是养号、卖号的灰色产业链,粉丝,都是变现的基础。
短视频资深用户晓瑜觉得,很多时候,正是“吃瓜群众”,有意或无意地助长了野生主播们的“生意”。“很多蹭热度的视频或者直播,并没有任何信息增量,甚至与主角毫无关系,但主播们利用了用户的猎奇心理,越是奇葩、博眼球的内容,就越有人看。”
据晓瑜观察,还有一些主播,是故意在直播间制造冲突的,“因为他们不怕粉丝骂,就怕没人看”。此前,一位在“拉面哥”家门口直播的主播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直播间观众骂他消费“拉面哥”,但他反而感谢他们为自己增加了热度。
晓瑜觉得无奈,在她看来,很多新闻现场,观众完全可以看专业媒体的直播和报道,不需要给主播们贡献流量。
在直播行业从业者新一看来,过去一年里,野生主播之所以能疯狂攫取用户流量,也离不开短视频平台一度引以为傲的算法推荐。“互联网时代,平台和主播都需要流量变现,共同的利益会带来潜在的默契,默契地顺应某些用户或者受众的喜好,但这种喜好,不一定是正面的、积极的。”
多位分析人士也向开菠萝财经表示,平台需要加强监管和约束,不应纵容一些哗众取宠、低俗、博眼球的内容上热门,更不应当以用户或者受众的喜好来作为判断流量的唯一标准。
事实上,几乎每一次主播蹭热度引发舆论批评,平台都会处罚、封禁一批违规账号,对相关视频进行下架或者限流处理。过去一年,抖音、快手等短视频也多次针对恶俗、蹭热度、恶意营销的账号进行封禁。但泛滥的野生主播就像蝗虫,封了大号还可以开小号、封了小号还有小小号。
新一认为,短视频平台应通过限流、限制带货功能、加强违规审查等,加快推行实名制注册,防止“流量蝗虫”一次又一次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