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行业裁员倒闭,版号只是戳破泡沫的那一根针
年底裁员潮中,相比其他同样受影响的行业,游戏行业这栋原本就根基不稳的阁楼,被巨浪冲击得七零八落,元气大伤,已经走到了一个前无通途,后无退路的绝境中。
12月初,入行已经13年的老李被裁员了,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最开始听说公司要砍项目的时候,他曾经四处奔走、周旋,为的是他手底下四个小孩,这几个年轻人刚来公司不久,但能力不错,也都很勤快,老李当时觉得,美术组的这些新鲜血液,能让新项目的整体艺术风格上一个台阶,他们被裁掉的话太可惜了。
老李就职的是上海的一家中小型游戏公司,团队规模大约百十来人,三年前,他从原东家离职,加入进来,曾经参与研发著名儿童科幻类网页游戏《赛尔号》的经历让他得到重用。
“我在这里任职UI主管,一个月能拿20K+的工资,公司老板是莆田系的,母公司做金融,资金比较充裕。”
从3月份开始,游戏版号的审批速度就慢了下来,老李公司上马新项目的速度也随之慢了下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审批只是暂时停止,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处在2018年的中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手游仍然是一个很挣钱的行业,从业者越来越多,新上市游戏的数量也逐年增长,仅2017年文化部门就发放了近万个版号,中国游戏行业就像是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不会说停就停。
事实却是,九个月过去了,版号依然没有放开的迹象,造成的影响也十分明显,大厂断臂求生,中小游戏公司大量裁员倒闭。
据老李所说,他们公司已经砍掉了所有没有版号的项目,有版号的则暂时保留,随着项目而去的还有大量的员工,裁员规模三分之一,这里面就包括老李他们整个美术组。
被裁当天,老李发了一条微博:“可怜我的美术组!5个人一锅端!兄弟们,不是我不想保护大家,而是我和你们一样死在了人祸之下!”
几乎没差几天,远在广州的周墨和肖月也失业了。广州这几年成了国内中小游戏公司的聚集地,也成了这次裁员倒闭的重灾区。
周墨所在的公司算得上是业内比较有名的大型游戏工作室了,腾讯投资兼大股东,团队规模达到了400多人,年中的时候刚确定开发几个新项目,结果现在直接腰斩,公司大规模裁员,目前只剩下100多人。
肖月则是广州游戏中心科韵路上一家手游公司的新人,刚入职半年,被裁后的她气愤不已:“学了半年UI设计,3月底进了这家公司,以为日子美滋滋终于往好的方向发展了,结果入职第二天就说版号没了,辛辛苦苦大半年刚想和老板说加薪,第二周就让我走人了,真是操蛋!”
广州科韵路上的几千家游戏公司,已经倒闭了上百家,剩下的也都大幅裁员,如果拿不到版号,倒闭也只是时间问题。
中小游戏公司大量裁员倒闭,亲历者们都把原因归结到版号之上,认为这是一场本来可以避免的“人祸”,正常的市场运作被行政力量强行中止,就如同高速行驶的列车骤停,上面的人肯定难受,到现在闹得他们“有冤没处诉,有苦说不出”。
也有一些人持不一样的看法。
王博在北京一家游戏公司里担任主策划,他自己带领一个团队开发一款日本漫画IP手游,目前工作仍在正常进行中,他们公司共有两款产品正在研发,另一款已经到了终测的阶段,有了版号就能上线盈利了。
“游戏寒冬这个事其实早有迹象,版号的影响只能算个外因,实际上没多大影响,真正让这些小公司濒临死亡的,不是没版号,而是没钱了。”王博对于游戏行业裁员倒闭是这样理解的。
今年4月,央行联合银保监会、证监会等部门发布《关于规范金融机构资产管理业务的指导意见》,被称作“史上最严资管新规”,中小民营企业融资变得更加艰难,投资人们也捂紧了钱袋子,变得异常谨慎。
版号停发让他们意识到,这个曾经非常容易赚到钱的行业,开始充满了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是投资行为的大忌。
“小公司一般做的都是类型手游,商业化模式非常成熟,通过广告和增值服务收费赚钱,产品体量一般也比较小,成本不高,质量也一般,存活周期很短,很多都只有三个月,所以都是快马加鞭,一个项目赶着一个项目,通过这种短周期、高周转的模式盈利。”王博说,
“14、15年的时候还好,获客成本不高,买量的话大概每个人1、2块钱,现在已经二三十了。所以一开始投资人的钱有非常高的回报率,但越往后基本就是靠上个项目的钱来养活下个项目,版号一停,游戏不能开通付费,前路就不通了,投资人也不会继续给钱,后路也断了,可不就死了么。”
投资趋紧、移动互联网人口红利的消失、版号停发,屋漏偏逢连夜雨,手游这个风口,算是真的过去了。
老李把版号停发视作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王博则坚持认为还是产品自身有问题。
“如果这个游戏真的很优秀的话,即便自己没能力拿版号上线,那些巨头也非常愿意买下来,他们有能力解决版号和发行的问题,即便不能立马上线,也有钱维护好产品,真正决定你命运的不是能不能拿到版号,而是能不能找到金主爸爸。”
在腾讯互娱所属魔方工作室待过三年的王博对游戏行业上下游有自己的理解,他眼中行业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版号,而是“外行指导内行”,有钱的人并不懂什么是好游戏,懂游戏的人却不受投资人和玩家待见。
“你觉得氪金游戏好还是3A大作好?从品质上来说,游戏从业者会觉得3A大作好,但在投资人眼里,能挣到钱的才是好游戏,我给你钱,你就去做氪金游戏,所以市场上全是抽卡养成或者角色扮演的氪金游戏了。”
“到底哪个好呢,其实也没个好坏,只能说各有其存在的需求,有一些人就喜欢玩3A,另外一些人就喜欢玩抽卡,但资本热钱让行业单一发展,变得有点畸形。等到风口过去,游戏才能回归游戏本身,走上均衡发展的路。”
王博的判断确实能见到一些端倪。
2018年国内游戏行业虽然噩耗不断,但还有几个好消息,几款国产游戏取得了口碑和市场的双赢,如独立游戏《太吾绘卷》《中国式家长》,还有传统单机仙侠系列的《古剑奇谭3》,在游戏性、思想性和完成度方面,都能追赶国外单机游戏的水准了。
“这就是一个行业出清的过程,太多热钱的涌入让人不肯踏踏实实做游戏了,都变着法想怎么赚钱,那这些热钱走了以后,流水线生产垃圾游戏的土壤就没了,玩家的审美和要求会变高,以后可能不需要太多政府的把控,市场就能把这些淘汰掉,改数值、抄袭、换皮的行业乱象就能消失。”
对于王博的说法,老李不置可否。
在他眼中,游戏行业确实有泡沫,创业公司确实把资本运作那一套玩的很熟悉,但泡沫的形成是市场的结果,这个行业泡沫再大,如果自己玩的开,有人愿意掏钱,那这个泡沫就没什么问题,到了一定程度自己就会破掉,现在是行政干预强行戳破泡沫,大家就只能一起死掉。
老李觉得,真正有问题的地方在于政府没有提供好的行业环境,没有设定清晰的行业规范和标准,如果国家能推出游戏分级制度,一条一目摆好规则,大家根据规则玩,泡沫就不是虚假的繁荣,而是市场规模的扩容器。
“自己不作为,不立法,不出标准,等社会舆论风险提高的时候,就让游戏背锅,让游戏行业从业者买单,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其实我们做游戏开发对玩家的定位都是成年人,从来没考虑过未成年人,我们从业者希望国家出台的是规则,而不是一刀切的朝令夕改的政策。”
相比王博、老李这些资深从业者,周墨、肖月这些入行时间不长的人看的比较简单。
周墨怨气还是挺大的,她不理解为什么文化部门乱拍脑门做决定,公司好好的业务直接黄了,诺大个公司靠着仅有的一个能赚钱的项目支撑着,腾讯的钱还只支持腾讯投资的项目,除此之外只剩下两个已经上线的项目,各留一个美术,其他都裁掉了。
“不相信这些主管部门了,不知道以后又会出什么政策,现在能活下去就谢天谢地了。”
身在上海一家大游戏公司的芊芊并没有感受到寒冬如此凛冽,她身边也有一些同事被裁员了,在她眼里这都很正常。
“没有版号嘛,新游戏上的慢,利润没之前高了,就裁员节省成本呗,反正估计影响不到我。”
据她说,被裁掉的都是平时表现不好,再有就说投入产出比不高的,如果连尖子都裁掉,恐怕离公司倒闭就不远了。说白了,版号不会逼着大公司求生,最多也就优化一下人员配比和产品结构,存粮过冬,有备无患。
刺猬君问她,对未来有信心吗?她想了一会说,还是应该要乐观一些,接着又补了一句,如果版号一直不放开,再大的公司也会有倒闭的一天,那估计就要殃及池鱼咯。
老李说自己得到了内部消息,版号明年下半年也不会发,“应该要乐观一些”的芊芊,也觉得明年的话还是太乐观了,周墨就是单纯地没什么信心。
问了被裁员的几位一个共同的问题:目前有什么打算,考虑转行吗?
让人惊讶的是,他们都没有转行的打算,而且也都在积极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老李要在两个月之内找到工作,转行成本太高,他之前一个月20K的工资,转行可能连10K都达不到,背负度着每个月8K车贷压力,他不敢轻易做决定。
周墨虽然心情差,但对她来说,还没到转行的时候,已经在整理作品的她,觉得找工作并不难,对自己在游戏行业的未来,她很精辟地总结了一个字,熬。
肖月打算静下心来,先把这行做好,只要也要做到自己觉得满意为止,毕竟日子还长。
与这些寒冬中依然坚持的从业者一样,众多公司也在积极寻求自救之路。目前主要途径有两个,一是上架Steam商城,不需要版号也可以收费;二是出海,开拓国际市场。
这两条路都不好走。
老李之前的项目就是一个消除游戏,本来打算推到国际市场,但是因为翻译问题被搁浅了,这将是一笔巨大的开支,需要增加海外运营人员,部分小语种的人才更是高价难求,公司权衡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这种模式国家肯定会支持,文创出口嘛,提高文化软实力。但是对国内的产业好处有限,欧美日本之所以能成功,还是因为他们的二次元产业在有规则的基础上蓬勃发展,我们面临的更多是质疑,80后小时候看动画片,舆论批评动画片是坑害少年儿童的罪魁祸首,结果中国动漫从领先日本到落后于人只用了不到10年,还好这两年业内人士曲线救国,放弃了电视渠道,改线上播出,然后反出口到日本,提升国内CV的知名度,慢慢才好起来。”
“游戏,需要走的路还太长,现在大部分投资人还是抄一个捞一笔走人的思路,这也没办法,大家都要生存。”老李无奈道。
是啊,大家都要生存,可生存在某些时候,也成了一种奢望,游戏行业的至暗时刻已经来了,但也蕴藏着生机,坚持一下,也许还能看到曙光。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