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陈晓卿,《舌尖上的中国》的艺术与科学
万众期待的《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昨日在央视开播了。这部让观众不停用纸巾擦口水和眼泪的清新纪录片的总导演,是果壳网的好朋友,著名纪录片导演、著名吃货、央视纪录频道项目运营部主任 陈晓 卿。在《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制作的最后阶段,我到 陈晓 卿老师的办公室对他进行了一次专访。采访时间是上午十点,而陈老师在当天凌晨的五点钟才走出机房回家休息。下面是红着眼睛的陈晓卿老师与我的对话。
果壳网:作为一个整天跟理科男插科打诨的艺术家,你如何理解科学与艺术的关系?
陈晓卿:这……跟你们理科生打交道会让自己感觉活的还不错。哈哈,我们互相给了对方优越感。
果壳网:陈老师,请严肃点儿。你是否赞同科学的发展侵犯了艺术的领地这种说法?
陈晓卿:从我做的这项工作来说,确实是有很多科技带来的东西在改变艺术的创作形式,以及接受形式。比如说在纪录片这块,摄像机的4K技术,是我们过去只满足于记录下来的愿望变成不仅是记录下来,而且是非常清晰的记录下来,并且很有层次的记录下来,让电视的纪录片可以在穹幕影院上映。去年底我又接触到3D的电视技术,那种真3D,太神奇了!这个可能会,就像当初我们发明了颜料、纸张一样,给艺术以大的展示空间,将来肯定会有人在这方面有所作为。
果壳网:也就是说从事艺术创作的人必须跟上技术的进步,不能固步自封对吗?
陈晓卿:我觉得这对职业从事艺术的人来说倒是不那么重要,完全可以不关心它,但是很快就会被淘汰,哈哈。
果壳网:给大家推荐纪录片吧,人文类和自然科学类的新片子,各选一部您最喜欢的。
陈晓卿:人文类的,我还是更喜欢一些中国独立纪录片导演的作品,2013年我个人觉得最好的一部是《乡村里的中国》,特别好。它可能也要走院线,总局正在审。
自然科学类的,肯定还是要看国外的作品,2013年我最喜欢的还是《非洲》。《非洲》对一般观众来说节奏可能稍慢了一点。
果壳网:对于您的职业选择来说,有没有那么一个“决定性的瞬间”?
陈晓卿:没,我们这代人没有任何自己选择的余地,全都是机缘巧合走到这一步。我的理想是要当个作家,考大学的时候因为个头和眼睛,给收到摄影系了。
果壳网:目前自然科学类纪录片的大头,BBC和探索频道,风格很不一样,您怎么看这不同流派的纪录片?
陈晓卿:这跟不同国家观众的接受习惯有很大关系。BBC可能更英国范儿一点,更欧洲范儿一点。探索频道商业化的味道更浓一些。
果壳网:是不是跟两边不同的运作模式有关?BBC似乎更不太在乎商业回报。
陈晓卿:其实也不是,BBC也做了大量探索频道那样的节目,但是国内引进的少。BBC有几个部,一个是自然历史部,一个科学与自然部,一个地球部。它们都做自然科学类的纪录片。比如我们看到的《冰冻星球》、《非洲》是地球部的作品,地球部的老家伙们都是泰斗级的,出手都是大手笔,比如用50台摄影机拍一个场景。科学与自然部的作品则比较年轻化一点,时效性强,好玩,《地平线》系列、《人类星球》、《理论大爆炸》系列都是他们的。
探索频道的节目总的来说投资没有BBC那么大。
果壳网:那哪种风格更适合国内的自然科学纪录片呢?
陈晓卿:当然是探索频道的更方便些,更短平快。其实你们的模式就很探索频道嘛,我觉得果壳和松鼠会也应该吸引一些做动画和视频的小朋友,让他们用热情遮蔽这些暴利产业给传播带来的被动。目前在国内,真正做到传播的市场化可能还有挺长的路要走。现阶段可能还得要更多的依靠激情和理想。你看我参加你们那么多次活动,一分钱劳务也没给过我嘛。但是我觉得跟你们在一起特别特别愉快。
果壳网:你拍了那么多片子,自然科学类的也不少了。如果现在让你去重拍那些作品,会有哪些不同?
陈晓卿:其实,最开始我并不是很认可“艺术必须跟科学结合”这样的观点,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一个记录者,我看到的东西就是最好的东西。只是后来,一点一点的,我接触到一些视听觉的原理,让我的传播最大化了。比方说,我看到的东西和观众看到的东西,其实是有差异的。我熟知我的主人公,哪怕我看到他的一只耳朵,一个背影我也知道是他。但是对于观众来说他可能是陌生的。这种认知的差异可以说是艺术的,但实际上也是科学的。
再比方说剪辑的节奏。1996年我在日本参加一个workshop,有一个日本教授给我们上课。他的研究领域是剪辑率,也就是单个镜头的长度。那时候我们研究电视都是它的美学,最多是从大众传播学的角度入手,从来没有这么技术流过。那位日本教授的一个研究成果非常有意思,他把不同国家普通电视节目和电视纪录片做了分类研究,定量的分析。比方说,英国当时的数据,单个镜头的平均长度是5秒钟;美国的只有4.5秒;新加坡只有3.6秒。当时中国的数据是6.1秒。什么毛里塔尼亚啊,这些国家的镜头更长。你会突然感觉到观众的观看习惯和影视制作者蒙太奇的水平之间确实有些奇妙的联系。到我做《舌尖上的中国》,我的单个镜头的平均长度只有2秒钟。我们一集50分钟的片子有1400多个镜头。很多对于电视技术方面的研究跟我们的创作提供了参考。比方说BBC的同行,《非洲》的制片人Mike Gunton谈到过的“八分钟定律”对我的影响就很大。这个说的是人观看纪录片的疲劳周期是八分钟,所以一个好故事要在八分钟之内讲完。这个八分钟理论不止针对纪录片,所有做视觉传播的都适用。这次大家看《舌尖2》会发现,我们都是50分钟7个故事。其实开始我还只是将信将疑,《舌尖1》的第五集,我用11分钟讲了一个故事。播的时候我们看实时的收视率曲线,到了八分钟那里,刷就掉下来了,而且半天也没起来。这你就知道,科学研究其实和艺术、传播是有某种神秘关联的。它不是停留在农耕时代,或者停留在象牙塔里,我自己创作的艺术只有我自己去欣赏,自我陶醉。现在更多的艺术都是在传播的“不归路”上奋勇向前。怎么能做到让自己想表达的东西传播最大化,除了你自己要加入艺术的原动力之外,也要懂得传播的规律和科学。
果壳网:其实我们在科普写作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感受,很多时候陷入写作的愉悦之中不能自拔,但最后大家都不太爱看。
陈晓卿:对!比如拇姬的很多高级梗,就可能只能停留在很小的分众群里。我不是说追求传播效果是“高级”的,可能“一个人的艺术”是最高的。但是在现在的社会价值评判体系里,传播的越广,影响力越大,反过来也能成为艺术创作的原动力之一。
果壳网:您在拍片子的时候没少跟国内的科研人员打过交道,您觉得跟他们的沟通顺畅吗?
陈晓卿:沟通没有问题。不过我有一个“托辞”,我认为目前国内的自然科学类纪录片拍得不够好,很大程度上,原因不仅仅是我们纪录片人做的不够好,我觉得更多的是我们基础科学的研究还不够好。
拍摄《森林之歌》我的感受是最深的。找昆虫分类学的专家,老先生们拿的还是1927年英国人写的昆虫分类学著作。我特别想拍一只松鼠,但是当时我们花了一年的时间调研,找了啮齿类的专家,可是几乎都没有做过一年以上完整的动物行为记录。西北大学的李保国教授跟我吐槽过,有些基础研究是吃力不讨好的,又发不了大论文,对评职称用处也不大。我觉得现在我国的科研体系对真正的科学研究的支持还是不够的。就拿动物保护这块说,大熊猫、金丝猴、长臂猿和白海豚这样的明星动物的研究还不错,恰恰是身边一些动物得不到我们的重视。我特别想拍一个北京夜空中的乌鸦,但是由于种种限制我没法拍。北京乌鸦的聚集地我很多都去踩过点:北师大、西单、公主坟,但是没法拍。
我在BBC看他们拍《冰冻星球》的时候,那是2011年,这片子更多的是在演播室里拍的。当时我就跟他们导演感慨:“你们用的工人也都那么职业,都那么大年纪了还做这个。”然后导演拉过我来指着一个说:“这个人,在塔斯马尼亚岛研究海獭,已经五十年了,是全世界对海獭的行为记录最完整最权威的科学家。”在BBC,实际上是科学家在主导一部纪录片的制作。BBC的动物纪录片为什么这么吸引人,恰恰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一堆人热爱远行,热爱观察动物,他们喜欢观察,用摄影机当作伴随观察的工具,促成了动物纪录片这种形式的诞生。
另外一个,自然类的纪录片里,更多的是要去编故事,国内的观众可能还不太了解这种情况,在国外这是非常普遍的。比如说国家地理频道有个纪录片叫《猴子小偷》,实际上就是《王子复仇记》,讲了一个小猴子怎么从猴群里被赶出去,最后又杀回来从叔叔手里夺回王位的故事,风霜雨雪,还有爱情。它其实是一个经典戏剧故事根据动物行为的可能性,安排到了这只猴子身上。
这些片子一方面传播了科学知识,一方面有一个戏剧的基础。受西方文明洗礼过的经典剧目会在人的心中扎根,你不能要求一个孩子去看《麦克白》和《李尔王》,但他通过看动物的片子,就会有了很好的积淀。等孩子长大了,看了更多的东西,就会发现这些都植根于他们文化的土壤之中。而我们呢,我们有《赵氏孤儿》,《春秋》、《左传》里有这么多经典的故事,元杂曲里有那么多经典剧目。包括我们戏曲程式里的很多东西,比如“紧拉慢唱”等等的这些方式,我们能不能通过有趣的,科学类的节目,融汇上艺术上经典的东西,传播开来。
果壳网:你这种跨界的人物应当更多的把科学和艺术界编织在一起啊。
陈晓卿:我哪是跨界,只是爱好,爱好而已。
果壳网:《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开播了,里面有哪些跟科学相关的内容?
陈晓卿:太多了,瘦驼、云无心、开水族馆的生物男,你们给了很多帮助。最后的文稿我们也给云无心老师审过了,确实有些东西我们自己拿不太准。细节就不在这里剧透啦。根据你们的意见,我们在前期工作的时候也回避了一些与生态保护原则不太相符的故事。
其实最初是因为你们吐槽,吐槽我们的译制片里的翻译错误,搞得我们现在有科学类的译制片都会给你们先看,过了才行。Steed也来我们这里审过片。
我们欢迎科研圈的朋友来参加我们的工作,很多朋友的表达能力很好,也有不少美女,哈哈。
如果有志于做纪录片,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现在就开始,不自恋,有任何想法我们纪录片频道一定鼎力支持,开训练营都可以,随时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