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成平台被淘汰,灰色产业宣称1500万元备案“包过”,网贷平台的生死时刻
2018年,对于网贷平台来说,是合规备案年。但时间已至年中,行业的焦虑仍在急剧上升,没有平台能够对于顺利备案心里有底。甚至,今年备案政策是否会落地,行业内很多人都已没有信心。
按照2017年12月发布的“57号文”,备案进度方面,各地区应于2018年4月底前完成辖区内主要网贷机构备案工作,最迟应于2018年6月底前完成全部工作。
但腾讯《棱镜》近日自多地接近监管人士处获悉,网贷备案现已延期,但对于延期多久,现在暂无明确文件。
“地方监管和平台都在等。”一位地方金融办人士告诉《棱镜》。
备案的延期,让本以为在2018年是生是死都会“有个痛快”平台们,在充满变数的合规备案,和高企的合规成本与运营成本双重挤压中,压力大到难以喘息。
“不是牌照,胜似牌照”的网贷备案政策,已被行业内视为决定平台生死的分界线。而资深分析人士则对《棱镜》预测,经历备案一役,整个行业或仅留下约200家平台——也就是说,约有九成平台将被淘汰。
这也就意味着,跨越这道界线,仅占原有数量十分之一的平台,将以幸存者、胜利者的姿态,坐享仍在不断膨胀的亿万市场盛宴。
于是平台们纷纷为备案断臂求生、背水一战。而期间,资本玩家入局、各路掮客轮番上场,资本躁动、暗中角力……各色光怪陆离的现象正在不断上演。
而对于那些备案无望的平台来说,宣布清盘退出、谋求监管套利者有之;计划转型信用卡代偿甚至私募者亦有之。
但“一鼓作气”之后,备案落地又发生变化,这让多位平台人士感到焦虑与“丧气”。
而从监管的角度来看,监管细则的可操作性,以及监管的属地限制、实际验收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的复杂性等,都是监管方面在这次网贷备案中所面临的挑战。
“很多人认为完成备案就是穿上了金靴子,但其实这是紧箍咒。网贷备案不是终点,而是起点。”网贷之家联合创始人石鹏峰对《棱镜》说。
行业动荡期:80%的平台仍在消化存量
就在一周之前,郭宇刚刚办完了离职手续。
就职于北京一家小型网贷平台的他,在2015年入职这家平台三年多之后,选择了裸辞。半年以来,郭宇已经是他所在部门离开的第六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
事实上,郭宇并不是没有选择。一家规模相对来说更大的网贷平台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但郭宇再三犹豫。“监管靴子尚未落地,这时候轻易选择下家,往往意味着未来巨大的不确定性。”
入职三年多来,郭宇对其所在的平台其实有着很深的感情。但网贷备案的重压之下,其所在平台管理团队的大换血,成了引发郭宇及同事们接连离职的导火索。
此前2016年8月24日,《网络借贷信息中介机构业务活动管理暂行办法》(下称“暂行办法”)细则落地。上述办法规定,同一借款人在同一平台的借款上限为20万元,同一个企业组织在同一个平台的借款上限为100万元。
而对于郭宇所在的平台来说,该平台自2017年年初就开始准备备案相关资料,但如今一年已经过去,平台还有4亿多的存量业务尚需消化。
“在北京,像我们这样的情况可能有80%以上。”郭宇难掩悲观。
而让郭宇更感到“扎心”的是,在合规备案的关键节点,竟有资本玩家入局,对原有平台进行了一场彻底的大清洗与大换血。
时钟要拨回到2017年下半年。
囿于备案“死限”降至,平台压力大到“难以喘息”,再加上摊子太多,无法兼顾,郭宇所在平台的创始人,以5亿元的作价,将平台转手给了一位浙江老板。这位老板的另一重身份是一家A股上市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同时也是一位资本运作高手。
但事情的发展渐渐超出郭宇的预期。新老板的入局,正让平台犹如一辆脱轨的列车,在错误的道路之上越走越远。
他发现,新老板虽在资本市场游刃有余,却并不懂互联网金融。在以个人投资方式入住平台以来,新老板正不断地将旗下的资产注入平台。这些资产主要是房贷、车贷和消费类信贷,其中房贷占了绝大部分。
“如果按照原来的节奏下去,本来平台备案成功有很大的希望,这下突然又迷失了,周围一片黑暗。”迷茫,成了这段时间弥漫在郭宇和同事心间,一个挥之不去的共同感受。
更糟糕的是,自平台卖出之后,郭宇从未见过新老板。“新老板几乎不参与平台经营和管理,而是将一群职业经理人带入公司。”
一场腥风血雨也随之来袭。
以郭宇为代表的原有团队抱怨,新的管理团队在专业性、前瞻性上存在着较大缺陷,双方在经营理念和管理文化上都存在着严重差异。
差异背后,大大小小的冲突都在爆发。而在激烈的冲突之下,新老板选择更多的职业经理人——或者用郭宇的说法是“自己人”——来置换原有的团队。
“团队氛围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公司已经不是过去的那家公司了,于是很多人都想要离开。” 作为部门最后一个离开的人,郭宇在送走此前另外5个离开的同事后,终于也在离职材料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郭宇告诉《棱镜》,现在自己正在做两手准备,一是等网贷备案形式更加明朗之后继续找一家成功备案的平台,二是彻底转行。
不过就《棱镜》从多位权威人士交流所获得信息来看,目前网贷备案延期已经可以确定——郭宇的前一个计划,或许又需要再等待更多的时间。
备案灰色产业:宣称“包过”的掮客
对于网贷平台而言,能顺利通过备案,既是对过去创业几年的一份完美答卷,更是决定了接下来的“生死”,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于是,围绕备案而衍生出来的各种业务,已经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
这其中,既有声称能为备案提供“一条龙”服务的公司。一位熟悉网贷行业的人士告诉《棱镜》,此前在青海、内蒙、西藏、湖南等地的“行情”是1500万元“包过”,“一般都号称自己有某某省金融办的关系,类似于掮客角色。”
而在北京等地,网贷平台会花费几十万元,主动去寻求和一些监管层认可的律所合作,让对方来帮助自己进行合规整改。
与前述模式不同,还有一种“产业”却让平台头痛不已。
胡杨(化名)是一家中型P2P平台的创始人,在过去两个月,因为监管政策突然收紧导致区域业务出现一些问题,这个时候一家行业自媒体找上门来,手握一篇负面报道来表达“合作”的意向。
胡杨对此心知肚明,以为给对方投放几十万的广告便可息事宁人,这差不多是行业的“潜规则”。
双方约见在一家餐厅,伴随着嘈杂的音乐,当他听到对方口中报出“200万”的价码时,胡杨还是吃了一惊。“说白了他就是认准了你在备案的关键期,任何负面消息对平台而言都是致命打击。”
意识到双方可能无法达成共识,胡杨借口上洗手间,临时下了一个录音软件,并再次引导对方说出“合作”的条件和金额,留下证据之后,他反将一军,才让对方铩羽而归。
胡杨的经历并非个例,在一家互金上市平台负责人的印象中,上一次被“敲诈”还是2015年夏天。当时平台被黑客勒索比特币,最终他们通过购买CDN服务等方式,扛住了黑客的流量攻击。
而近期,围绕着“网贷备案”这一关键词,新的利益链条和寻租空间正悄悄绕过监管的缝隙,逐渐滋生。
最近,一家号称做风控咨询的平台找到上述平台创始人,给他们出具了一份“备案评审报告”。
备案阶段,平台均是草木皆兵,稍有风声,便犹如惊弓之鸟。
正是利用了平台这种心理,对于这份不知所云的“备案评审报告”,对方狮子大开口,张嘴便要价20万元。
该创始人哭笑不得,只好开门送客。
资本躁动:有“背景”的买家涌入
与上述“灰色产业者”相类似的是,在不断趋严的备案市场中,以信息和人脉为筹码的掮客们,算是市场所催生出的参与者。
尽管在田成看来,互联网时代的信息和人脉毫无排他性可言。
技术男出身的田成,在几年前入行,任职一家行业门户高管后,很快在行业内建立了广泛的人脉。
田成手中所掌握的资源,很快吸引了在备案缝隙中生长起来的,以人际网和信息为筹码的另一群人。
不久之前,一位自称在行业中把握着多个优质待出售平台资源的“客人”,不请自来。
在眉飞色舞地将自己描述得上可入天,下可遁地后,这位客人给田成留下了“还挺厉害”的第一印象。
但第二次见面,就让田成对自己第一次见面时所产生的印象产生了严重怀疑。因为在追问了这位客人手头几个项目的详细信息,并了解如何收费后,田成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骗子”。
“就是想骗取一些中介费,至于后续怎么对接、怎么推进,卖方是否可以完成备案,他都不会打包票。”于是,田成皱着眉头将这位客人“请”了出去。事实上,这种情况近期已经在田成面前反复上演了多次。
田成告诉《棱镜》,掮客们大多是之前倒卖小贷牌照、支付牌照的那拨人。而中介费有的会收取待收余额的7%、8%左右,全看个人,没有明确标准。
此前2017年12月中旬,关于网贷备案整改验收的57号文提到,对于不同情况的网贷平台,将采取不同的政策。
其中,“对于那些积极配合整改验收工作而没有通过的平台,可根据具体情况,或……整合相关部门及资源,采取市场化方式,进行并购重组。”
而近来常帮买方推荐,带人和湖南、贵州、云南、广西等地区平台去谈并购的田成发现,当前的网贷市场,确实存在着相对活跃的并购需求。
这种并购需求在2017年迎来了高峰期。据盈灿咨询不完全统计,截至2018年1月底,全国共完成72起并购案例,涉及55家平台。
就田成的观察来看,目前市场整体买家多于卖家。其中买家很多为背景强大的上市公司、国资企业。
“某些上市公司会收购一些三四线城市的小平台,他们希望凭借自己的背景和资本拿到一些资源,通过自己的政府关系或者是市场关系拿到备案。目前这种买家是非常多的。”田成告诉《棱镜》。
卖家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希望卖壳给相对来说有背景的公司,让它可以备案;另外一种则希望引入一个有强大资本,或者是强大背景的公司,最好是央企,希望通过这样一些背景去备案。
“其实现在的网贷备案,很大程度上是背景博弈,或者是资本博弈的一个过程。”田成表示。
而就《棱镜》从掮客和资深行业分析人士交流得出的信息来看,随着网贷备案进程的推进,并购双方的主导位置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棱镜》了解到,目前主要有两种收购模式,一种是不管平台备案通过与否,交易作价大约为待收额度的2到3折。比如待收余额10亿元,则卖方售价为2亿元到3亿元左右。
第二种情况,则是对是否可以备案进行对赌。此类网贷壳资源买卖交易,通常采取“底价+备案对赌”的模式,意即在备案之前,预付部分款项,备案成功后再付全款。
不过,也有不按套路出牌的。《棱镜》从一位市场人士处了解到,有的平台拿到了整改通知书,便自诩备案必定能通过。“待售就几千万元,平台价格也敢往几亿,甚至十几亿来报。”
不过万事一个永恒不变的地方在于,变化总是在不断发生。一位网贷行业分析人士对《棱镜》表示,近来,网贷壳资源价格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例如之前有平台报价可以超过待收余额的4折,但现在出现了下降,尤其是对于小平台。
“最近一个月这种趋势尤其明显,主要是受到网贷备案延期的影响。”该人士对《棱镜》分析称。
高企的备案成本:数百万起步
李量所在的平台,或许就是田成口中所说的,拥有国资背景的,“别人家的平台”。
对于李量来说,他的状态相对来说会松弛很多。
李量目前是华北一家小型平台的负责人,这是一家具有国资背景的平台。截至目前,该平台的交易量只有大约2.4亿元人民币。
对于备案,李量显得颇有信心。“如果我们拿不了备案的话,我们市其他的几家更拿不下来。”
李量的信心似乎不无道理。由于是国资背景,监管在信息互通上,会相应给予李量所在的平台以更多的关照,而其所在的平台也“会来事、比较勤快”,因此一旦有新的动态,监管愿意主动“吹风通气”。
跑路、停业、民间借贷,李量告诉《棱镜》,几年之前,该省的网贷平台一直受到诸多负面新闻的困扰。受此影响,该省的互联网金融监管一直处于一个相对保守的状态。
李量告诉《棱镜》,目前该地监管的主要思路是,不要做得太激进,但是也不能太落后,别人出来一个什么政策,就根据当地情况进行调整,争取使得风险可控。
“事实上,在这场备案之战中,无论是平台还是监管,都是很痛苦的。”网贷天眼CEO田维赢对《棱镜》说。
苏宁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陈嘉宁也赞同这种说法。其对《棱镜》谈到,监管机构如何在大量的系统开发与对接中,做好信息采集与对比工作;以及如何突破地域限制,实现高效监管,都是需要研究的一个课题。
业务和监管这两关,李量认为相对顺利。不过,对于其所在的体量并不大的这家平台来说,高企的备案成本,反倒成了备案”升级打怪“的比较大的阻碍。
前一段时间,平台所在地的互金协会,组织会员机构和一些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针对法律意见书和专项审计报告,组织了几场会谈。
收费问题成了数方一个较大的争议点。
“最后双方的价格都没有咬死,但总体来说,价格都是不低的。”李量告诉《棱镜》,律师事务所的法律意见书大约是30万元的水平,会计事务所的专项审计报告,大概是20-25万这么一个价格区间。
这就意味着,在经济并不发达的当地,法律意见书加上专项审计报告,大约为50-55万元,再加上银行存管费用、电子签章、ICP经营许可等数项花费,一家网贷平台的备案成本将高达数百万元。
这样一笔支出,对于北上广深的大型平台来说,尚且构成一定压力,毋庸说对于这样一家地处华北某二线城市,以往日常开支就侵占相当利润空间的平台来说了。
进退维谷:想说退出不容易
重压之下,市场的化学反应正在继续。
李量注意到,当地许多备案无望的网贷平台,已经纷纷清退了旗下的催收团队,同时,许多当地的平台,甚至已经在筹划清盘退出。
相比于李量,P2P届的“网红”,红岭创投董事长周世平可能状态会略显焦虑。
在业界,红岭创投一直以大额标的著称,而其市场爆出50亿元不良资产的消息,也使得其在这场合规备案的攻坚战中,面临着诸多挑战。
周世平对《棱镜》表示,目前红岭创投不良资产的处置难点主要是期限较长,目前的做法是已跟多家资产管理公司洽谈收购。此前,红岭创投经过合作机构合作开发,诉讼拍卖等手段,去年已经回收现金将近20亿元。2018年不良资产处置按目前进度有望达到30亿元。
而对于让行业无比焦灼的备案,周世平则计划借助收购来曲线完成。《棱镜》自深交所和工商资料处查询发现,A股上市公司深南股份(002417 .sz,原名“三元达”,周世平为实际控制人)和红岭创投,已于3月份分别收购了深圳市亿钱贷电子商务有限公司(下称“亿钱贷”)51%股权和剩余49%的股权。
“别的行业创业退出就退出了,大不了换条赛道重新再来,网贷这种跟金融相关的创业,还真没法想退就退,弄不好还引来牢狱之灾。”一家中型P2P平台的创始人对《棱镜》感慨,他甚至开始后悔四年之前的那个创业决定。
从存管、限额到“现金贷”一刀切再到备案,一步步趋紧的监管政策,让他对网贷行业的前途感到迷茫。“绕了一圈才发现,金融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而近期善林金融等平台“爆雷”、创始人自首等事件,也让他心有余悸。
他对《棱镜》谈起他眼下的计划:先慢慢消化平台2亿多元的存量业务,保证不出问题,再逐步退出,让自己能顺利“上岸”。
5月3日,盈灿咨询以网贷之家评级位于前100的平台为样本,对评级前100平台的备案进程进行统计。
报告统计显示,截至目前,评级前100的平台同时满足银行存管、信息系统安全等级测评、电子签章及存证、借款限额要求的仅42家。
就备案主要阻碍来看,第三方机构(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信息安全测评机构等)已经成为影响平台备案进程的关键因素,如法律意见书、专项审计报告等直接影响到平台能否备案。
而对于平台来说,在备案延期的背景下,如何在消化存量的同时,承受住较大的运营压力和合规压力,同时找到精细运作的盈利模式,是摆在未来平台面前巨大的问题。
“千万不要觉得我这次熬过去就好了。”石鹏峰对《棱镜》表示,戴上备案这个紧箍咒了,平台要重新考量的是,原有的商业模式是否是一个可持续的模式,原有的业务是否还是一个赚钱的业务。
“综合考量确定之后,再决定平台是要冲击备案,还是选择转型,又或者是选择功成身退——至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