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无锡外卖大战:潮水退去,谁是赢家?
6月29日午间,滴滴外卖宣布下个月将在郑州上线,这是继无锡、南京、泰州、成都后的第五城。滴滴真的有能力撼动外卖市场的格局吗?
滴滴发起的第一场外卖大战,地点在无锡。4月1日,滴滴外卖在无锡测试上线,并在当月9日宣布正式上线。紧接着,滴滴晒出“战报”:正式上线首日订单33.4万单,短短9天内成为无锡市场份额第一的外卖平台。
但是,补贴烧出来的“份额第一”,很难持续。第三方数据机构DCCI在5月10日发布的《无锡市网民网络外卖服务使用状况调查》称,美团外卖和 饿了么 在无锡市场份额占比近9成,而新入局的滴滴外卖市场份额不过6.9%。而且,不考虑补贴因素时,滴滴外卖使用人群占比仅为4.8%。
无锡一度聚集了近万名滴滴骑手。当时,有人坐20多个小时火车来“参战”,还有便当店店长亲自上阵送滴滴外卖。
时隔近三个月,潮水退去,我们找到了仍奋战在无锡惠山万达商圈的商家和骑手,听他们讲述这场疯狂而荒诞的外卖大战。
3月底的一个夜晚, 陈浩 一头钻进借来的面包车,载着三名兄弟驶向无锡惠山。滴滴外卖将在无锡上线,在骑手圈里扔下重磅炸弹,点我达常州站的骑手们,打算过去打探消息。
常州到惠山只有40多公里,陈浩正开着车,坐在副驾驶的兄弟突然吐出一个夸张的爆破音,手机系统刚定位到无锡,点我达当地的奖励政策刷出来了——“午 高峰 跑15单奖198元,晚高峰跑12单奖188元,每单10-15元派送费!”
每天至少能赚一千块,陈浩迅速估算出了收入,作为点我达的5级骑手,他在常州送 饿了么 一天能赚300元。陈浩马上调转车头,“回家,收拾行李,杀奔无锡!”
希望
凌晨4点,广州出发的K528次列车已经跑了20个小时,再过2个小时就将抵达无锡,大表哥一夜无眠,趴在卧铺上,对着车窗上的倒影发呆,他看上去很平静,心中却有一团希望之火愈燃愈烈。
大表哥三十出头,精干巴瘦,自称曾是珠三角工厂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看到滴滴高薪招募骑手,他马上领着一名工友辞工,收拾行李直奔无锡,他向家里人拍胸脯保证,要带兄弟赚大钱回去。
在日后与大表哥结为兄弟的池子,当晚刚走出郑州的一家日料店,他常年混在后厨,身板远比大表哥壮实,离家前,他也给家人一个承诺,地里麦子一熟,无论赚没赚到钱都会回家帮忙。
第二天,陈浩和兄弟们拖着行李箱,站在清水湾一家私人旅馆前傻了眼,简陋陈旧的大厅里,站满了操着各地口音的骑手,个个风尘仆仆,老板娘没有坐地起价,还是2人一间,一天100元,私人旅馆成了骑手公寓。
大家都是奔着惠山万达广场来的。这里地处无锡惠山区CBD核心位置,作为新城,惠山的人口密度不及老城,但大到必胜客、麦当劳这样的连锁餐饮,小到麻辣烫、米线、便当、小火锅这样的街边餐饮,商家基本都集中在万达广场,以及商场外一条叫“金街”的步行街上。
万达商圈,将成为无锡外卖大战的一处主战场。
捡钱
“新用户首单立减20元,早餐、下午茶、夜宵‘满20元减18元’。”4月1日,滴滴打响外卖大战第一枪。美团见招出招,推出“满20元减15元”的今日专享红包,下午茶、夜宵则是“满40元减15元”;饿了么也不甘示弱,狂甩“满30元减15元”、“满50元减20元”的惊喜大红包。
1块钱喝奶茶,2块钱吃鸡腿,叫外卖比做菜便宜,补贴大战瞬间点燃了无锡人吃外卖的热情。
“金街”上的一家米线店,收银机上的订单小票吐个不停,一米,两米……直到打着卷儿拖到地上,老板马东来急得满头大汗,他想把外卖平台关了,却苦于抽不出手,灶头上同时炖着六碗米线,三分钟一碗的出锅速度,根本赶不上订单进度。
米线店里六张桌子排成两列,坐满了身着各色外套的骑手,一名滴滴骑手风风火火冲进店里,掀开厨房布帘就问“好了吗?”此举顿时引来众人鄙夷的眼神。
“一看就是新手。” 陈浩和同行默默交换眼神,外卖大战高峰时段,等一个小时都不算等,催商家出餐根本没用。
整个万达商圈,所有店铺里都上演着同样的场景,骑手只要在线,就不愁没有订单,一天轻轻松松跑个五六十单。
骑手配送费水涨船高,不算各种奖励,滴滴骑手送一单最高15元,美团和饿了么也涨至10元。
“只要人来了,这几天就是捡钱。”陈浩说。
来自常州的点我达骑手,足有五六百人,大家组了个微信群,每天下班轮番晒出当日战绩:唐哥1268.7元、刘哥1585元、王哥2542.4元、陈哥1138.1元、蒋哥1295.5元……
滴滴骑手也会聚到一起交流心得,“今天有人接了100多单,赚了2000多块!”“我跑了68单,赚了1100元!”“哎呀,别少见多怪了,哪天不是1000多块。”
老板
唐帅留着一脸性感的胡茬,他扔下粉色电瓶车,拎上一份黄焖鸡米饭钻进了写字楼。
订单超时一个小时,唐帅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哪晓得人家从前台接过外卖,只是嘀咕了一句“你算早的,我同事都等了3个小时。”
作为我呀便当惠山店店长,唐帅在几天前刚一口回绝了滴滴平台的招揽,对方允诺平台抽点个位数,远低于美团的20%,不过总公司早就下过指令,无锡所有我呀便当门店暂不上线滴滴外卖,这也是绝大部分连锁餐饮的选择,只有极少数 德克 士这样的例外。
唐帅本想坐山观虎斗,可当外卖大战真正开打,骑手们的电瓶车将隔壁竞争对手的店门口围了里外三层时,他“眼红”了,逮着机会拉过一个滴滴骑手就问,“你今天跑了多少钱?”“500多吧,一会还要跑晚饭和夜宵。”
回到店里,唐帅坐不住了,他拖出自己的粉色电瓶车,又花六千块钱买了两辆新车,拉着两名店员申请了滴滴自由骑手。他把店交给阿姨打理,自己和店员去送滴滴外卖了。
“什么,店里外卖又爆单了?”一天,唐帅在德克士门口等餐,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看竟是隔壁街区的麻辣烫店老板,两个熟人盯着对方身上的滴滴外卖制服,话没出口先笑成一团。
来又来麻辣烫的老板、时代广场烤肉店的老板、卖电瓶车的老板、窗帘店老板,汽车修理店的老板……没送几天外卖,唐帅的朋友圈里多了好多小老板。
老板亲自上阵送滴滴外卖,自己的店交由阿姨厨师打理,继续做美团和饿了么的生意,这一时成了“金街”奇景。
转折
4月11日,无锡市工商局紧急约谈美团、饿了么、滴滴,指出发放大量补贴或优惠券的行为属于无序市场竞争。骑手们的狂欢盛宴戛然而止。
大表哥无比沮丧,他刚当了几天滴滴外卖的自由骑手,平峰期的配送费就变成了每单4元,高峰期也就只有5元左右,跟初始的每单15元相去甚远,更要命的是,自由骑手的日接单数也从五六十单降到了十几二十单。
“无锡那边怎么样了?”5月中旬,已经回到河南老家的池子,躺在麦垛堆里问候同个合租房里的战友。几分钟后,他收到一连串沮丧的表情和回复——“滴滴越来越不行了,一天挣不上100块钱。”池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离开无锡前,他一天还能赚上200元,而现在,一个江阴的室友,已经收拾铺盖回家,另外两个连云港的室友也萌生去意。
李振 是最早撤离的那波人,他骑着电瓶车回苏州,过京杭大运河换电瓶时,遇到了另一个身穿外卖制服的骑手,一打听,也是回家。
李振忘不了退房时,旅馆阿姨落寞的眼神,“你们还会来吗?”“应该不会了。”
池子回来了,6月9日,当他走进无锡金都花园的合租屋时,当初并肩作战的四名战友只剩他孤零零一个。在一个黑灯瞎火的晚上,他骑着车走出一片拆迁区时,与大表哥不期而遇,从一句“你有单吗”开始,两个滴滴自由骑手一见如故成了好友,两人每次见面都忍不住抱怨,高峰期的好单子都派给了忠诚骑手。
“现在一天接不到20单,一单5块钱不到,连100块也赚不到。” 大表哥说美团、饿了么骑手通常跑一趟能顺路带3-5份外卖,至少能赚15元-20元,但是滴滴外卖自从五月份开始,就很少有顺路单了。
失落
马东来同样惆怅,因为不忿于美团的高抽点,他的米线店只上线了滴滴和饿了么。今年50岁出头的他开了11年米线店,称自己是最早接触网络外卖的那一批餐饮人,经历过美团之前的派乐送时代。
“滴滴拉低了我的生意。”马东来抱怨,滴滴没来之前,堂食一天就有200多单,一到饭点,店里人多到坐不下,他一度想重新装修加个阁楼。
滴滴来了之后,熟客新客全点外卖,堂食只剩六七十单,到了现在,马东来说外卖加堂食一天就只剩下120-130单。
“外卖做50单,不如堂食30单。钱给平台抽走一部分,还有派送费,再加上搞活动的优惠返点,一单赚的不多。尤其现在大家被养刁了,没有返点和优惠活动,就更没单了。”马东来指了指拐角处的肉蟹煲店,“他们家原来做美团和饿了么,两个平台加在一起一天300多单,后来专心做滴滴,爆单的时候雇了五六个人,现在也不行了,一天大概140多单,店里只剩一个老太太帮忙,全靠老板娘和他老公自己撑着。”
“金街”上的一家焗饭店,也在外卖大战中站队滴滴,极盛时,这家店是滴滴外卖整个万达商圈销量前三位的店铺。补贴大战一过,销量一蹶不振,老板贴出转让公告,一对来自黑龙江的夫妇出了12万元盘下店铺,正准备改造成一家烤肉店。
烤肉店装修时,总有骑手路过,进门询问老板去哪了,这么旺的店为什么不开了?唐帅的便当店就开在附近,他庆幸自己没有盲目站队,而是和两个店员送了十来天滴滴外卖,总共赚了1万5千块钱。
去留
一起夜奔无锡的三个兄弟,都回常州了,陈浩还在犹豫,4月他赚了2万多元,5月降至一万三千元,这还因为他是5级骑手,能得到系统的优先派单,其他2、3级的骑手接不到单子,索性回常州去了。看着逐渐冷清的微信群,陈浩感慨,“这成了一个通货膨胀的市场,僧多粥少。”
滴滴自由骑手的日子更加难过。6月20日这天,袁承志只赚了20块钱,之前他在上海一家家具店做雕刻师傅,一天赚300元,月收入超过8千。
“现在一单派费平均才4块3毛9,我油钱还要2毛钱一公里,一天赚20块连一顿饭都不够。”袁承志聊着聊着竟然哭了。
滴滴“忠诚骑手”也有烦恼,陶明骑着电瓶车赶到惠山区万达站开早会,低头一看手机,9点42分,陆续才来了13个骑手,放在4月份,哪一天不都有个三四十人。“这还开什么会,吃完饭打个卡就出工吧。”陶明低头用力咬了一口烧饼。
翻开陶明的系统账单,最好的一天跑了30来单,比不到10单的自由骑手强,不过忠诚骑手并不按单赚配送费,只要每周在线时长大于48小时,就可以拿到保底一万元的月收入。
可是陶明听说,这一万元的保底收入,到6月底也要取消,未来忠诚骑手也要靠派送费赚钱,陶明不敢想象,也不愿去接受收入的落差。
马东来的米线店,曾是众多骑手暂时落脚的地方,熟悉的骑手会把行李寄存他家,找到旅馆后再来搬家。一周前,马东来发现一个滴滴骑手拿走行李不辞而别,这让他很是伤感,“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世界杯开始了,大表哥是球迷,坐在排骨店里看世界杯球赛,激动时和老板吼上一声“好球”;池子冒雨赶到马东来的店里取餐,抱怨说今天已经湿了两双鞋;陈浩拖着另一个骑手问,“有没有看群里消息,有三四十个美团骑手带装备去常州了,是不是滴滴要去常州?要是真的,我们也去……”
米线店的玻璃门上,残存着外卖大战的痕迹,门把手旁贴满了美团、饿了么和滴滴的亚克力提示牌,一位顾客看着门上同时贴着的“推”和“拉”,皱皱眉头转身就走。这一幕马东来正好看到,他用舌尖吐出了一个爆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