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老炮儿》是部很憋屈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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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科学家种太阳 (公众号:sunplantist)
这是一篇真诚的装逼文。
全文约3000字,阅读约需5分钟。
本文内容涉及对很多部电影的很多“剧透”,慎重。
简单说,《老炮儿》是部好电影。可它的好,我个人觉得,并不是现在那几篇热门影评里所分析的东西。
[ 01 老炮儿的好,不在于肿胀 ]
看电影是一个非常私人的事情,对电影的看法也是一样。
一千个观众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还有一千个邓不利多。
所以我一再强调,是我个人觉得。价值判断无所谓对错,觉得我不对关闭走人即可,千万不要变成人之患教我做人,真的。
我个人觉得:
看电影前,应该不加区分地摄入,只要时间允许,就有什么看什么,使劲消化。
看电影时,应该不预设立场地代入,不管正面反面人物,都有ta的欲望,试图理解。
看电影后,应该不要完全纠缠情节本身,也不要只关心导演想说什么,更重要的是,自己感受到了什么。
所以,仅仅是我个人觉得,老炮儿的好,并不是那些肿胀。
并不是在他人回忆里冰上茬架一对十几不曾倒下的传说。
并不是市井生活中指点盗亦有盗保护老实人的游侠里长。
并不是喝烧喉的酒吃后厨的肉在震颤酒吧里操全胡同儿最辣的妞儿。
其实也并不是导演力图想表达的、后来人因为逝去而追念的、经历者由于蹉跎而惆怅的、旁观者未能代入而感慨的,那个时代,以及对那个时代的注视。
不是这些。
这些好,或者不好,是观众不加区分就能一目了然的,抑或是不加思索就能嗤之以鼻的。
老炮儿的东西,要更深一些。
《老炮儿》的好,在于贯穿始终的“憋屈”。
不一定对。仅供参考。
好了,我要开始装逼了。
[ 02 这憋屈的“人” ]
大部分影评里,都在试图给“老炮儿”下一个定义。
“就是老北京的那些不入流的小混混”,很多人说。
带着这样的立场去看电影,票钱真的就白花了,除了许晴的胸,估计很难再有别的收获。
看电影,应该不预设立场地代入,然后试图理解。尤其是当影片讲述的角色,是一个反派时。
看《决斗犹马镇》,就要体会杀人如麻的恶棍为什么无法面对一个无辜父亲的软弱,甚至不惜亲手干掉不能理解自己的同伙。
看《夜行者》,就要把自己也变成几乎没有人类情感为达目标不择手段的所谓纪实新闻记者,利用搭档的死来帮自己上头条。
看《当你熟睡》,就要替偷窥狂担惊受怕,为他一次次成功从女主床上全身而退松一口气,在他掐死女主男友时心里暗暗使劲。
就连看《姐夫与小舅子》的时候,观众不也在盼着陈佩斯能够再油嘴滑舌一点,从朱时茂扮演的扫黄警察手里,成功地带着黄片儿放映设备逃脱么?
使用具备高级情感的人类所特有的“共情”能力,代入讲述者的角色,故事和人物才真的活了。那些执念和欲望,挣扎和徘徊,才能够感同身受。
至于道德评判,那应该是下一步的事。如果只是看着屏幕随口说一句“看到小流氓到老了混得这么惨我就放心了”,其实是浪费了自己的观影时间。
老炮儿,及其所代表的,其实是在社会剧变的冲击里经受了巨大落差的一部分北京土著。
其实并不只是北京,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小混混,年轻时“统领”一方威风凛凛,到老了由于没有一技之长,活得哪怕不是凄惨,也往往不尽如人意。
但为什么似乎北京的小混混到老了,故事就显得尤其落寞,甚至值得搬上银幕?因为在最近这几十年里,北京经历了二三线城市所没有的巨大变革。
以大学生为主的教育、收入、综合素质“三高”群体的大量涌入,断绝了老北京人中那些资质平庸又缺乏人脉的普通人,向上提升的希望。
以农民工为主的教育、收入、综合素质“三低”群体的大量涌入,又堵塞了老北京人中那些资质平庸又缺乏人脉的普通人,向下求财的通道。
这个城市由于人口的疯狂聚集创造了、创造着、还将继续创造不可思议的巨大财富,但那些几辈人都生活在这里的一部分北京土著,并没有成比例地分享到这些红利。
特别是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小混混,像全国各地的曾经荷尔蒙四处喷溅的年轻人一样,自以为与众不同,可惜最终不过泯然。
北京的小混混,并不比这个国家其他地方的小混混更可恨。可他们的青春期梦醒之后,回到现实的落差如此之大,让他们的未来显得格外暗淡。
用一个北京姑娘当年教育我的原话来说:“你万一在北京混得不好,大不了回老家混日子过。我如果在北京混得不好,你让我回哪儿去?这可是我家啊,我出生在这儿,也是我的错么?”
所幸这姑娘混得很好,但这道理我是永远记住了。作为一个外地人,如果没有当地朋友点拨,恐怕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么多。
“退无可退”,是所有生活在社会夹层里的土著,最大的困惑。这一点儿也不矫情,也不文艺,是活生生的憋屈。冯小刚的老炮儿,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
如果你不能理解,或者即便理解了也不愿去接受这样的人物设定,那《老炮儿》这片子,真心不如不看,看了也是白扔钱,还自己心里不痛快。
[ 03 这憋屈的“事儿” ]
接受了人物设定,就要先看电影讲述了什么样的故事。
仅就情节而言,《老炮儿》其实有非常严重的硬伤。这伤有多硬,这情节就有多憋屈。
冯小刚生活在一个俩小时的江湖布景里,他要帮管虎和银幕前的老爷们儿们圆一个小人物的英雄梦。
任何一个英雄故事,核心情节都是类似的:
有一个英雄,他还没有成为英雄,他遇到了强大的对手,他节节败退,他有热血,他绝不放弃,他绝地反击,他打败了对手,他成了英雄,出字幕。
比如同期上映的《师父》:
廖凡扮演的陈识,想要在天津打破传统将“咏春”真技倾囊相授,武林中人不同意。他忍辱负重隐姓埋名步步为营,最后仍然全盘失败。但他不放弃,他绝地反击,他以一当十,他全身而退,他成了英雄,抱得美人。
反过来看《老炮儿》,就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英雄。
冯小刚扮演的老炮儿,想要安静地度过晚年,维护小小一方的秩序,官二代飚车党不同意。他忍辱负重坚守原则步步退让,最后仍然全盘失败。但他不放弃,他有他的荣耀,他老骥伏枥,他慷慨赴死。不过在这之前,他先写了一封举报信给中纪委……
感觉蓄了半天力,以为要使一个超级大必杀,结果施放的技能是“场外求助”。
大义也罢,心累也罢,纵使给出再多理由,老炮儿也没法是传统意义上那个经典英雄的设定了。
为什么要设置这样一个有些复杂而且乍一看好像“晚节不保”的结局呢?因为“打不过”。
江湖中人,自有江湖的“规矩”。可这不成文的“规矩”,是需要“实力”去捍卫的。否则,别人干嘛要遵守?
同样拿《师父》举例:
一方军阀又如何?欺师灭祖照样气管切开,而且,必须得我们亲自动手,轮不到外人。
一代宗师又如何?想开门授秘破坏传统照样放倒,而且,必须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这些“规矩”,合理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遵守。而那些不遵守的人,我们有“实力”让你遵守。这“规矩”才是真“规矩”。
老炮儿的规矩算什么啊,就算占着理儿,别人不认,有什么用?于是故事只能变成这样:
你泡了别人的妞,别人打你,活该。
你刮了别人车,你赔别人钱,应当。
我客客气气赎人,你打我脸,约架。
我豁出去了,跟黑社会正面刚,扑街。
实力要罩得住,规矩才推得硬,故事才讲得圆。老炮儿跟官二代及其背后的合法黑社会势力相比,完全没在一个量级上,不投靠中纪委,还能怎么办呢?
而既然所有人对各自的实力其实都门儿清,那么小飞的人设就是不成立的。
吴亦凡跟冯小刚对戏,其实演得还是蛮不错的,基本上完成了导演赋予这个角色的使命。
可根本问题在于,导演对小飞这个角色的定位,本身在逻辑上就是矛盾的。
故事的最后,冯小刚寄了一封举报信,新闻里就报道说小飞和他爹被中纪委处理了。这前后发生的事到底是不是因果关系,剧情里没有说明。但其实不管怎么说,都说不通。
假如举报信很重要。
举报信如果直接导致了小飞他爹下马,那小飞就变成了一个刻奇傻逼。小飞是个南方人、官二代、小混混头儿,平时爱看古龙的《小李飞刀》,他把冯小刚看成是小说里的英雄那样去敬重,这其实很合理。就跟久居深闺的大小姐突然看到会写诗的文弱秀才马上就春心荡漾是一样的。
可是,就算小飞真的刻奇到为了圆冯小刚和管虎的江湖梦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小飞他爹能做到行省一品大员想必不是弱智吧?假如这封举报信真能起到压死骆驼的作用,他爹能就这么放着不管?看师爷龚叔耍棒球棍的手段,这些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不像是脑残啊。
假如举报信不重要。
如果说举报信其实根本没那么大作用,抢回来只是防患于未然,那么小飞他爹宠着儿子由他耍性子去爽一把古龙群侠传,似乎就说得通了。可要真是这样,那这个转折太突兀了。
对于老炮儿的外在而言,他的慷慨赴死和大义凛然之所以成为可能,居然不过是因为在强大到不可想象的对手眼里,你根本构不成实际威胁,所以捏死你之前看你还能玩儿什么花活儿。
对于老炮儿的内在而言,他作为一个正面刚了一辈子的、拒绝和法制和解的、坚守自治规矩的老牛逼,在人之将死时猝然放弃人生哲学、颠覆前100分钟的铺垫而突然从“胡同儿武林的硬核”走向“和谐社会的共鸣”,而最惨的是这么大的“晚节不保”对于对手来说,居然不过是一个笑话。
简单来说:即便老炮儿最后胜了,也胜之不武,何况,老炮儿实际上是败了。
如果再给管虎半小时,故事其实能说得更圆润一些。可现在呢,冯小刚跟送信的小孩儿轻飘飘地说一句,“咱虽然是小老百姓,但有些事该做也得做”,实在太随意了。
霸王站定,弓拉硬,箭在弦上,鹰啸近。冲突营造得如火如荼高潮迭起,观众们裤子都脱了就准备看现代版无码罗宾汉了,突然间中纪委一脸祥瑞地进来查房。WTF?
死硬了一辈子,心脏搭桥都不去,临了服一个这种软,真是太憋屈了。
[ 04 这憋屈的“时代” ]
为什么非要把这个故事讲得这么憋屈?有人说是为了过审。
其实既然老炮儿在面对对手时,铁定是“打不过”,那不管过不过审,老炮儿在故事里都很难有善终。
或者说老炮儿在他所处的这个时代里,只能这么憋屈着。
刚看完《老炮儿》,我就写了一句短评:“这地儿还是您老地儿,可这事儿已经没您什么事儿了,师父。”
《老炮儿》注视和告别的,是一个短暂而微小的时代,不过一代人,二十多年,阳光灿烂又如何,说过去就过去了。
而同期上映的《师父》,所要注视和告别的,是一个更大的时代,几百年的江湖,同样是说没就没了。
跪一人为师,生死无关。
诉儿女欢爱,肝肠寸断。
虽万人亦往,自反而缩。
一笑泯恩仇,天地为鉴。
这些都没了,只剩下了黑社会,和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
侠之大者,在那个并无从上而下的严格法制的时代背景里,游离在庙堂之外,自成体系。他们是社会道德的重要构成,更是法律缺位时的重要补充。
相比之下,老炮儿的定位非常尴尬。他们既不是良民,又拒绝与当局合作,更不像《教父》那样本身就是有人有枪说话算话的黑社会团体。
在和谐构建法制社会的历史大潮面前,老炮儿就是个噪点,其存在仅仅因为尚未被抹去。
进,攻而不得,退,无路可守。在这个没有江湖的时代里,老炮儿们憋屈透了。
比憋屈透了本身更憋屈的,是这样的憋屈居然无人知晓。
几百年的江湖,刀光剑影、爱恨情仇,即便是告别,也是漫长而从容的告别。
就像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时间像被拉长的浓墨,带着尺缩效应从记忆里凝落,沉重的美让人看得到呼吸起伏,一次告别不够那就再来一次吧。
可是老炮儿呢?
区区几十年,区区几万人,由于独特而被无意间放大的社会身份认同感,在面对光怪陆离日新月异的社会剧变时,不过是徒增空虚和失落。
江湖上从来就没有你们的传说,你们从未在江湖上存在过。
因为江湖本身,已经不在了。
[ 05 这高潮才淋漓尽致 ]
管虎没有真的赶上老炮儿那个短暂的年代,他想要让这些传说里的人物在他的电影里活过来。
而小飞的角色,其实有一部分就是管虎自己欲望的投射。那种对《小李飞刀》里古龙式人物的痴迷和敬佩。
“六爷,对不起”。这话,就是导演说的。
六爷,在这样一个憋屈的时代里,这样一群憋屈的人,遇上这样一堆憋屈的事儿,我妈生我又生晚了,我没能赶上,真是对不住您了。
可是没关系,这时代欠您的,我给您补上。
所有带把儿的又深爱五姑娘的爷们儿应该都知道,“撸”这事儿真心不是为了那一瞬间的快乐。每次的强按马眼,每次的辗转反侧,粗暴打断植物神经的战栗,只为一波接一波的积攒,然后不可抑制的喷射。
这样的高潮,才他妈淋漓尽致呢。
就像《狗镇》里漫长的屈辱和伪善,只为了最后能炭化人性的复仇烈火。
就像《鬼影》里漫长的执迷和惊恐,只为了最后玻璃反光中的心悸沉默。
就像《实尾岛》漫长的誓言和献祭,只为了最后弃卒才能领悟的丑恶爱国。
就像《迷雾》里漫长的纠结和抉择,只为了最后毁灭挚爱后无谓的荒诞独活。
《老炮儿》前面100多分钟的漫长的憋屈的铺垫,只为了最后几十秒雄性激素无所畏惧地喷薄。
如果你真的接受了“老炮儿”这个人设,体会他在顽固不化后面的软弱、未尽父责的悔恨、一事无成的落寞,那么当他拖着艰难跳动的心脏,像当年阳光灿烂青春燃烧时一样在冰面上奔跑起来时,你就没法不觉得自己真的心头一热。
这湖大,这冰宽,这路长,这镜头也慢。
电影不是生活的复刻,是现实之外的造梦者。
有了这么多真实的局限让我们去感慨,最后的高潮才能冲破所有疑惑。
如果这片子照贾樟柯在《三峡好人》里或者韩寒在《后会无期》里那种魔幻现实主义的设定——受限于时代的人物其内心冲突永远无法得到解脱时,画面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入幻觉模式:
假如老炮儿在胡同儿里遭遇龚叔一伙儿人时,就已经被棒球棍打到永远失去意识了呢。
假如后面的一切,是冯小刚变成植物人后的幻觉呢。
虽然故事并不是这样的,但不妨这样去假设。
在这幻觉里:
颐和园野湖,冰永远封着
棱刺夹着破船,诡谲地立着
过命的兄弟,双刀在手,青筋爆着
最尖的果儿,眼不离身,远远看着
老子横刀立马,天地间站着
没有人敢动
风
正冽
爷
跟这儿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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