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的十字路口:要么全球化,要么边缘化

互联网实验室创始人 方兴东

今天的微信如日中天，但下一个10年微信又将如何？不是危言耸听，我个人的预测是，如果微信不能尽快实现全球化的突破性发展，那么未来很可能将面临边缘化的命运。这些年中国互联网表现最佳的当然非微信莫属，连一向淡定而自信的马云都一时惊呼遭遇了“珍珠港偷袭”。但是，要预测微信的未来走势，却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通过回顾历史，我们也不得不说，比起其他互联网公司，预测腾讯又似乎相对容易一些。最简单、最直观的，就是看看腾讯上市之后的股价走势，几乎一路直线向上，稳健程度在中国互联网公司中绝对独一无二。在美国，也只有谷歌可以一比，Facebook和亚马逊都曾经有过不小的起伏。而国内百度和新浪等公司的股价一向跌宕起伏。就是唯一与马化腾可以抗衡的马云，不说中间还有上市和下市的波折，单是马云两次上市的股价走向，大起大落都足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一般的小心脏真是承受不了。

但是，如果你仔细察看一下腾讯最近两年的股价，就知道问题出现了。自从2015年4月13日创出171港元的高点之后，股价就一路向下震荡，直到2016年5月30号才重收失地。这根直线向上的趋势遭遇前所未有的阻力，让我们预测腾讯的未来走势第一次失去了信心。那么，这种盘整到底是阶段性的还是长期性？腾讯和微信的天花板究竟能否顺利打破？

要预测腾讯，很多程度上其实就是预测微信的走势。今天，微信的发展依然处于巅峰阶段，但是，梳理历史，放眼全球，我们依然可以清晰看出其中的希望和蕴含的危机。

5月27号，国内不少媒体爆出新闻：腾讯股价创新高，市场价值达到16104亿港币（2074亿美元），超越阿里巴巴15488亿港元（1938亿美元），成为中国第一大互联网公司。相比之下，百度市值4990亿港元（642亿美元）已经差距3倍以上。这一天，中国最大的上市公司“工商银行”市值为18100亿港元（2331亿美元），几乎近在咫尺。这一天科技领域的长期巨无霸中移动的市值为17860亿港币（2300亿美元），也触手可及。所以，我们大致可以期望，腾讯市值超越中移动和工商银行，应该在2016年成为现实。当然，在2014年阿里巴巴创出最高点的时候，也曾经超越过中移动和工商银行，成为中国企业第一。当然，这一次的超越将不再是昙花一现，而很可能从此腾讯和阿里笑傲所有中国企业，包括我们曾经认为不可超越的这些垄断性巨无霸国企，树立中国发展的新的里程碑。

当然，这则新闻有点大惊小怪，因为腾讯老早之前就当过好多次中国第一。首先，中国互联网第一的桂冠从来都是最易碎的。将近20年来，坐过市值第一这把宝座的顺序至少包括中华网、新浪、网易、百度、盛大、阿里、百度、腾讯、再阿里、再腾讯。里面还少了不少次反复易主。而这一次腾讯超越阿里坐上第一，已经是第N回了。所以，只是又一次回归而已。何况，这一次腾讯的市值远没有超过阿里巴巴在2014年11月份创下的3000亿美元的记录；更何况，人家阿里还有没有上市的蚂蚁金服。这一块原本马云准备扔进疯狂的A股，市值最少1000亿美元，很可能奔2000亿美元，甚至超过目前阿里巴巴海外上市的市值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要说数字上超过阿里，这几年之内腾讯估计还没有多大的希望。阿里成为世界第一市值的企业也是有希望的。这方面马化腾和腾讯要超越比较难，除非微信的发展出现新的奇迹：突破区域，成为全球性的霸主。

我们看看腾讯与美国互联网巨头的比较。2013年1月28日，腾讯市值4963亿港元（折合640亿美元），而Google市值2472.6亿美元，Amazon市值1250.3亿美元，都高高在上。而上市之后长期灰头土脸的Facebook，当天市值703.4亿美元，与腾讯相差无几。甚至今日被很多人遗忘的eBay，市值也有724.0亿美元。更别说当时苹果4224.2亿美元的高度。那时候百度市值是389.4亿美元。Yahoo市值240.2亿美元。阿里还没有上市，大致估值在600-1000亿美元之间。那么到今天，Facebook的市值是3233亿美元，PE为69倍。亚马逊3333亿美元，PE为291倍，甩出了腾讯半条街。苹果最近损失惨重，看空居多，市值也有5222亿美元。谷歌暴跌之后也有4750亿美元，PE为28倍。而今天阿里巴巴的PE大概是18倍，腾讯是46倍。

也就是说，从资本市场看，阿里巴巴的PE值还不如谷歌，仅高于中移动的16倍。基本上把阿里巴巴现有业务看似传统高科技企业。而即使腾讯比阿里高得多，但是，依然低于Facebook和亚马逊。我个人觉得，这几个数据比较理性地反映了腾讯和阿里的未来走向。虽然微信这些年看起来所向披靡，无与伦比，事实上，真正的危机和挑战已经逐渐显露。

2011年国庆，我猛用了微信3天，头昏眼花。说真的，当时我个人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产品。但我知道，如今互联网发展的驱动力早已经远离我们个人的喜好和个人的直接经验。我在本子上简单写了一个预测：“当微信用户突破1个亿，说明微信的确是一个严肃的互联网应用；当微信用户突破2亿，微信将引发社会各界关注，尤其是运营商的关注；当微信用户突破3个亿，运营商将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互联网的威胁，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互联网竞争的痛；当微信用户突破5亿，以中移动为代表的运营商主营业务必然崩溃，开始长期的不可抑制的收入下滑；当微信用户突破10亿，未来手机将不再是运营商的终端，成为名副其实的微信终端！而当微信用户突破10亿，那么，20亿、30亿用户也将势不可挡。微信将成为中国互联网的第一个世界级产品，第一个可以与Google、Facebook、Twitter等竞争和超越的互联网应用。一个中国互联网公司可以掌握二三十亿用户，中国在全球软实力将真正可以与美国有资格竞争！”

当年的预测的确很豪迈，而且大多数都成了现实。马化腾这几年的表现绝对可圈可点。但是，唯一让我的预测落空的就是微信的全球化历程。可惜，微信在2013年海外用户爆发式增长之后，很快就提前丧失了动能，陷入了缓慢增长的停滞阶段。微信既没有能够在海外继续爆发，更没有能够将更多的中国互联网应用给带出去。

目前，全球最具标志性的互联网市场就是美国、中国和印度。美国是过去的第一大市场，中国是现在的第一大市场，印度是崛起最迅猛的大市场。这三大市场都将具有影响全球格局的能量。我们看看微信的表现，微信在中国当然一枝独秀，但是在美国市场，微信主要局限在华人群体。而在印度，不仅仅微信，整个中国的BAT都几乎没有存在感。

微信如何才能成为世界级产品？最大的挑战在于要有世界性的价值观和使命感；要有面向全球性的视野和战略高度；最后才能成就世界级的技术与产品。也就是说，首先在于境界的提升。周有光说：“要从世界来看中国，不要从中国看世界”。中国企业全球化的核心障碍不在于我们看得见的部分：比如国家实力、创新能力以及管理能力等。而是更多看不见的部分！也就是价值观和使命感上如何能够达到甚至超越美国硅谷的创业者们。这一层窗户纸不捅破，就很难真正走出去。这可能是对于中国互联网公司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是必须面临的升华。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蜕变，是一场灵魂深处的自我革命！

从表现的结果上看，微信迄今还是一个基于腾讯一家企业的力量和能量进行扩展的封闭式社交平台，而不是开放式的基于成千上万开发者和企业构建的生态型社交平台。目前全球比较成功的生态型平台，主要是依靠智能手机操作系统的苹果和谷歌，依靠社交网络开放API接口的Facebook。国内的阿里与腾讯虽然市值已经达到千亿美元级，但是，还没有形成真正能够号召和动员无数企业和无数开发者进行开发和创新的生态。

微信的瓶颈与危机究竟在哪里？我们可以放眼美国。6月14日苹果2016年度全球开发者大会虽然让所有期待者大失所望，感叹苹果从创新者沦为了追随者。但是，有一组数据你不得不惊讶，这就是苹果最具竞争力的核心所在：库克披露，苹果的注册开发者总数已经超过1300万，其中仅2015年一年就增加了200万，而今年到场的超过5000名的开发者中，更是有超过74%是首次参会，新鲜血液的不断注入成为苹果生态链条持续增值的关键所在。这些开发者为苹果的App Store贡献了超过200万个应用，带来了高达1300亿次的下载量。而苹果向全球开发者已经累计开出了价值500亿美元的支票。而比起苹果，更加开放的谷歌，其基于安卓系统的应用数量在2014年就超过了苹果。如今，每一个中国互联网巨头都喜欢标榜自己的生态。其实只要追问一下基于他们的全球开发者究竟有多少数量？不说千万级，谁有百万级没有？

Facebook在2007年5月24日召开了首届F8开发者大会，那一年马克·扎克伯格刚过完23岁生日。那一年，成立3年的Facebook向开发者们开放接口，当年注册用户是2400万，Facebook摇身一变从一家Web 2.0创业公司成为了一家Web 2.0创业平台公司，开始向生态系统发展。虽然Facebook作为社交媒体无法像苹果和谷歌的操作系统那样具备强大的号召力。但是，2012年12月31日，还是有超过1000万应用和网站与Facebook进行了整合。而今天，Facebook的用户已经超过16亿。小扎的平台梦想今天也没有真正圆满实现，他将新的希望放在了虚拟现实的接口开发之上。扎克伯格目标是2030年用户达到50亿，那一天如果真能够实现，Facebook肯定是作为超级开放平台才可能抵达这样的高度。

今天，微信月活跃账号7.62亿，同比增长39%，表现不赖。但是，如果接下来用户要再增加30%以上，就需每年新增2亿以上。显然，以目前中国网民每年5000万左右的增量已无力支撑微信的继续增长。更何况，今天Facebook的全球月活跃用户已超过16亿。而扎克伯格的野心是到2030年，全球用户达到50亿。那个时候，仅仅依靠中国的网民数量，微信的用户规模将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就难以逃脱边缘化的命运。

微信的全球化势在必行，唯一的方向就是依靠真正开放平台。通过应用商店社会化、众包式的开放性创新，才能有效满足长时间、高粘性用户的综合性需求。目前，微信依然固守于单一互联网应用的产品思路，进行封闭式的应用延伸。封闭式应用策略，根本无法满足每天长时间黏在微信上的用户们的各种需求。当下的这些应用，依然是单点式的。而不断推陈出新的体系性的丰富应用，不可能依靠腾讯自身来提供，也不可能依靠腾讯投资和参股的少数企业来满足，只有完全开放式，真正公平、中立的应用平台，将海量用户开放给各大企业和开发者，也让这些不分语言、不分国界、不分行业的人与企业为微信平台奉献无限制的创新应用和服务。这个正循环形成，才是微信最合适的未来之路。只有通过开放式的应用商店，最大程度动员各国、各语言、各领域的开发者开发出成千上万的多元化、多样化、生态型的应用，才能自然、顺利、可持续地挺进各个国家。没有真正的开放平台，就不可能形成全球性应用与服务的能力。就无法与其他全球化的主流产品直接竞争和超越。但是，一旦微信的能量释放出来，实现超越，将是顺理成章的。

如果微信从一开始具备世界级的价值观和使命感。那么，一开始就一定会是全球开放的格局。今天的诸多“无形栅栏”就不会存在。或者说，无论是创新能力和用户体验，还是微信的产品和功能，都已经具备世界级。但是，只要微信走向全球的时候，一定首先是在价值观上为全球互联网贡献一份来自中国的独特内涵。那一定是带着中国特色，体现比美国硅谷更包容、更多元的价值理念和精神气质。说得更概括点，互联网精神诞生和崛起于美国，中国将把互联网精神发扬光大。第一个全球30亿网民，美国把互联网精神普及到全球中高端的中产阶级，他们自身已经面临瓶颈。接下来，下一个30亿网民开启，将是中国企业把互联网精神深入到每一个普通大众。这是中国企业天然的使命和优势。

马云说，微信是一把好牌，打烂了！这话有一半正确一半错误。一半的错误在于马云依然低估了微信的潜在威力，只要腾讯战略上觉醒，能量就将继续引爆。一半的正确在于微信的潜能迄今的确没有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腾讯的中国思维的确严重限制了微信成为更伟大的产品。而同时，马云面临的挑战也完全是同样的问题。微信的威力远远没有发挥，一方面严重制约了腾讯进一步的强劲增长，同时，也极大影响微信用户的满意度和企业的变现能力。微信成为全球性的互联网产品依然有待完成。

新时代更世界性的价值观，更高远的使命感。这是中国互联网领军企业今天的第一课题。如果它们继续蜷缩在国内市场，只是不完全的巨头，只是越来越畸形的巨头。巨头之间相互冲突，巨头碾压创新创业公司，垄断与反垄断，竞争与反竞争，池塘里的生态环境将不断恶化，这种格局不可能持久！

2016年第一季度腾讯收入达319.95亿元（49.52亿美元），同比增长43%，净利91.83亿元（14.21亿美元），同比增长33%。同期，阿里巴巴收入241.84亿元，同比增长39%，净利为53.14亿元（约合8.24亿美元），同比增长85%。百度第一季度收入158.21亿元，实际同比增长31.2%，利润22.11亿元，同比增长2.6%。BAT要维持30%以上的增长，当下最大的任务就是需要百亿级的新增长点。对于腾讯来说，就是一年需要400亿级的增量，而且要逐年增加。没有重大的创新或者海外市场的突破，这种增长方式肯定无法持续。

最近两年BAT们开始像中国富翁海外买房一样，土豪式地在海外投资和收购，但是，迄今成效有限。最早在日本野心勃勃启动海外战略的百度无功而返，阿里全球化的进程迄今依然还在空中比划。这个局面，都需要我们更深入去思考。如果微信顺利地走向世界，轻轻松松笑傲全世界，就不会从更深层去反思去探究。而微信全球化的受挫，以及现在BAT们全球化进程雷声大雨点小的现状，都不得不拷问更深层次的问题。这未免不是好事。

一个企业不增长，就是痛苦的开始；一个互联网公司不再增长，就是噩梦的开始。那时候，守是守不住的。对于微信来说，要么全球化，要么边缘化。而且目前状况来看，下一个十年边缘化的命运更是大概率事件。没有新的更大格局的打开，盛极必衰。

微信成为中国的第一个世界级产品，从来没有如此真切过，也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时代趋势浩浩荡荡，我们依然乐观，继续期盼着。(编辑 祝乃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