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失去了金像奖
文 | 首席人物观,作者 | 殷万妮,编辑 | 江岳
01
第39届香港金像奖依旧没有激起水花。
2003年那场非典没有让第22届金像奖典礼延期举行,2020年的新冠疫情也没有让金像奖推迟太久,尽管在疫情之下,包括韩国大钟奖、戛纳电影节在内的多个国际电影活动都被迫推迟、甚至取消。
但金像奖仍在坚持,原定于4月19日举行的典礼仅仅推迟17天,原本动用了400名工作人员的典礼取消,出现在线上画面里的只有尔冬升一个人。
幽暗的灯光下,尔冬升穿着礼服,端坐着,被一排排整齐排列的金像奖奖杯包围。没有提名片段,短短13分钟,尔冬升一气呵成公布完所有奖项,奖项之间甚至没有停顿。
节奏平淡无奇,结果又在预料之中。
曾国祥导演的《少年的你》,提名12项,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电影歌曲在内的8项大奖。历届金像奖中,同样荣获8个奖项的电影还有《卧虎藏龙》、《十月围城》和《投名状》。
此外,主角也双双获奖,周冬雨夺得影后,易烊千玺获最佳新演员奖。
然而,大满贯换来的不是“神话”的惊叹,而是令人唏嘘的争议:虽然影片和周冬雨都很优秀,可一旦将其置于纵向的历史长河中比较,难免有失说服力。
周冬雨不是第一次提名金像奖影后。
2017年,周冬雨凭借《七月与安生》提名第36届金像奖影后,最后落败惠英红,那年,曾国祥导演的《七月与安生》同样凭借12次提名领跑金像奖,可惜,最终只捧回了一项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奖。
二人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了遗憾。庆功宴上,周冬雨拒绝了典礼前约好的记者采访,曾国祥出现在记者面前,坦言这样的结果让所有人都觉得有点失望,“今天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和我爸(曾志伟)在同一天里拿奖”。
正如三年前曾国祥与周冬雨的落败没有激起任何不平,三年后的荣誉也来得如此平静。
金像奖早已露出疲态。
02
金像奖是香港的,但内地女演员在其中的强势,并非自今日而起。
1985年,斯琴高娃成为第一位获封金像影后的内地女演员。那时,香港电影尚处于黄金时代,金像奖也被认为是“东方奥斯卡”。
但她没有到场,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喜讯。直到典礼结束的第二天,正在新疆拍摄电影的她才看到《人民日报》上刊登了自己获奖的新闻,那一年,她36岁。
后来,斯琴高娃接受采访时说:“那时候我还是八一厂的演员,是夏梦邀请我去演这部戏。作为大陆的演员,能够在香港得到肯定,真的是件很喜悦的事情。”
颁奖礼上,夏梦代替演员领了奖,后来又经严浩导演的手,在北京把奖杯送给了斯琴高娃。
内地女演员再度获得金像奖影后是在20年后——被章子怡收入囊中。
章子怡早在2001年便凭借《卧虎藏龙》里自由不羁的玉娇龙一角提名影后,与她一同出现在候选名单上的是同班同学秦海璐,两位内地女演员一同角逐影后,这在金像奖历史上堪称史无前例。
李安选章子怡出演“玉娇龙”不外乎一种赌博,章子怡有舞蹈功底,却毫无武打经验。
要想成就戏,唯有用拼命去换。
拍竹林上与周润发舞于竹尖上的对打戏份时,演员吊威亚用的是工程用的大吊机,人离地面近五六层楼的高度,竹林濒临河谷,高度也因而加倍。拍竹林戏份的两周时间里,章子怡没下过地,一天吊五六个小时,几乎全部由她亲自完成。
有一场戏是章子怡被周润发从竹尖上踹下,头朝下栽入竹林。章子怡整个人倒吊着,脚上绑钢丝,演这场戏,演员不仅要冒着被划伤的危险,穿过层层竹叶,还要兼顾表演做惊吓的表情,直到快碰到地面时,才会被工作人员拉住。恰逢这一次,章子怡妈妈来探班,妈妈既惊吓又心疼。
章子怡前期不过做了两个月的动作训练,可呈现在荧屏上的打戏效果却行云流水,身手敏捷,动作干练又不失力度,章子怡的拼成就了玉娇龙,也成就了她自己。
李安后来在传记中写道,“当初我选角时,选的就是老中青三代的武侠皇后。六十年代的郑佩佩,八九十年代的杨紫琼,当然我心里希望章子怡也成为新一代的武侠皇后,我期望她是第三代。”
章子怡没有成为第三代武侠皇后,但她成为了两届金像奖的影后。2005年,章子怡再度凭借《2046》获得提名,历经三次提名,终于夺得桂冠。
而这不过是刚刚开始。
继2005年章子怡封后,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内地女演员连续拿下金像影后大奖:巩俐《满城尽带黄金甲》、周迅《如果·爱》和斯琴高娃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而香港没能再出现一名武侠皇后。随着香港武侠片和动作片的衰落,依附于类型片的“打女”们,也陷入了尴尬的困境,被誉为“香港最后一名打女”的影后惠英红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1989年年初的时候,我还同时在演着3部电影、都是主角,并且3部电影都很卖座。可是到了当年年底,突然就没有什么动作片开机了,全是喜剧片、文艺片。”
港式动作片消失了,“打女”也已经成了过去式。
而香港电影业更大的困境,是“港女”的后继无人。
03
在世纪之初,张柏芝曾被业内寄予厚望。2009年,尔冬升仍旧对她啧啧称赞,“她是目前香港最好的女演员。除她之外基本香港也没什么人了,该退的也都该退了。”
奖项成为香港电影的晴雨表。
2009年的金像奖上,关于“究竟是内地女演员5度蝉联影后,还是香港女演员收复失地?”的讨论一度是热点话题。
4月19日,金像奖颁奖礼临近,陈嘉上和甄子丹上了吴君如主持的节目《星星同学会》节目,二人合作的《画皮》拿下当年金像奖12项提名,主演周迅也被列入影后的候选名单中。
吴君如对内地女星连夺金像奖影后的现象提出质疑,她问甄子丹:“你跟很多内地女演员合作,她们的素质是不是真的比香港女演员高呢?是不是工作态度好呢?”
甄子丹回答:“她们是学院派,演艺基础好,而且真的很拼。”吴君如听完反倒不依不饶,继续刁难,问道:“真的很拼?那是不是叫她们做什么都愿意?”
时任金像奖主席的陈嘉上不得不接话,肯定了内地女演员的素质,也道明了香港电影的困境,“(这么多次颁给内地女演员),跟香港的男演员太强有关。我们常拍合拍片,合拍片有配额规定,男主角是香港的,女主角就要是内地的。于是她们的机会就比香港女演员多了。香港女演员有点青黄不接。”
合拍片的背后,是香港电影人北上的大趋势。
2003年,被誉为“救世之作”的《无间道》横扫金像奖六大奖项,《无间道》上映期间在香港斩获5500万票房,创造了香港电影过去8年以来的票房奇迹。
但很可惜,奇迹没能延续,它更像是香港电影的回光返照。
同年,《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简称CEPA)出台,香港电影进入CEPA时代,香港电影人纷纷出走北上,合拍电影逐渐成为主流,协议有一条规定便是:“内地主要演员的比例不得少于影片主要演员总数的三分之一”。
男演员保留,那么女演员自然就按照协议分配给了内地演员。“香港男演员+内地女演员”似乎成了标配,香港女演员的空间被挤压,甚至无戏可演。
而内地女星攻占影后的大势,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香港本土电影人自信的流失。
2009年,金像奖影后由香港演员鲍起静夺得,香港女演员终于收复失地,但关于香港电影衰落的声音在这一年并未消减。
数据给了香港电影人当头一棒。
这一年,香港全年电影票房低于2.4亿港币,产量也创下了半个多世纪以来史上最低——跌破50部。数量不足巅峰期的五分之一。
危机重重。
2010年到2020年,内地女演员拿走了五个金像奖影后,章子怡凭借《一代宗师》回归,春夏成为最年轻的金像奖影后,周冬雨成为第二个拿奖的90后。
金像奖获奖名单里,香港年轻演员集体失踪。惠英红、刘嘉玲、叶德娴、毛舜筠,都是香港影坛的老戏骨。
中坚力量也在后退。杨千嬅上一部封后之作《春娇与志明》距离现在已经九年,张柏芝复出后便踏进了烂片的沼泽里,事业停滞不前;阿sa在小众文艺片和小成本、小制作的港片电影里周旋。
王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香港最近十年没有出一个女演员是票房卖座的。”等待她们的,仿佛是恶循环——没有角色,就没有票房;票房没有说服力,角色自然也不会找上门来。
04
合拍片一定程度上救了香港电影,也激活了内地市场。
近十年的内地电影市场里,许多新记录背后都有香港影人的身影:周星驰的《西游降魔篇》拿下2013年度华语票房冠军,2016年,许诚毅的《捉妖记》成为历史上首部票房20亿+的华语电影;同年,周星驰的《美人鱼》不仅创下了华语影史最快破十亿的纪录,还将内地电影市场带入了单片30亿时代。
星女郎从朱茵、张敏、张柏芝变成了黄圣依、张雨绮、林允,不论是表演还是内容素材,电影中香港的痕迹都在变弱。
被一同“稀释”的还有香港本土市场。在10年代的高速发展期,香港电影的本土市场远远没有内地乐观,反而进一步萎缩。
数据显示,2010年香港电影年产量55部,其中纯港产片数量25部,合拍片数量30部。其中,合拍片票房达到2.03亿港元,远超纯港片的0.92亿港元。
合拍片以外,近几年香港电影的年度票房总榜也被好莱坞大片垄断。2017年,香港电影前十排行榜不见华语电影,本土电影的市场份额相比前一年下降了13%,最靠前的本土电影《春娇与志明》,也仅仅排在了第17位。
最晚北上拍合拍片的陈可辛说过:“我不会坚持拍香港电影,只会拍更好的电影,生存是最重要的,因为你要站在擂台上,所以一路要去适应和变化。”
但金像奖显然没能跟上时代变化的脚步。“影帝”奖项成了香港电影最后的遮羞布——金像奖的影帝得主几乎全是香港演员。唯一一位夺得影帝的内地男演员是李连杰。
然而,即使是香港男性演员,青黄不接已成了难以修饰的既定事实。
影帝的年龄不会说谎。90年代,梁朝伟、黄秋生在33岁时摘得首个影帝,张国荣是35岁。
世纪初的10年代,前十年,这项数字已经明显上浮:周星驰40岁;张家辉42岁;刘青云43岁。而最近十年,数字又变成了林家栋50岁,郭富城51岁,太保70岁。
围绕金像奖,“越办越窄”的争议愈发强烈。自设城墙,仿佛是它最后的尴尬与倔强。
2011年“港片已死”的言论,频频见诸媒体。陈嘉上站出来为金像奖发声:“因为我们是为香港电影打拼的,如果没有香港电影,金像奖也就没有意义了。如果说香港电影在走下坡路,那么金像奖就是如实反映香港电影现状,并继续为香港电影打拼。”
香港电影人从未停止挣扎,他们自救过。
“可能从此以后,我很难再走上这个舞台了。”2012年,许鞍华凭《桃姐》拿到最佳导演后,将这句话放到了金像奖舞台上。
这般说辞,可能是出于谦逊,也可能是出于电影环境不景气而生出的悲观。
许鞍华曾为拉投资犯愁。
她一直喜欢拍那种“透明得可以接触到生活的戏”。2008年,许鞍华拿到剧本《天水围的夜与雾》,这是一部根据香港天水围地区真实凶杀案改编的剧本,这是她最想拍的一部片子,单是准备就耗了四年。
这样一部片子,却因找不到电影投资商而暂停。由于故事受制于香港本土,很难向外找到投资,而香港本地市场太小,投资人最多给300万。
进退两难中,王晶伸出援手。他先是耐心地听许鞍华把和天水围有关的《天水围的日与夜》剧本讲完,不问其他,很痛快地投资120万,然后又投了700万给许鞍华拍《天水围的夜与雾》。
最后,许鞍华以120万元的小制作《天水围的日与夜》击败了耗资3亿元的《赤壁》,在金像奖上又斩获了四座奖杯。但从投资人来讲,这部电影不过是收回成本而已。
即便如此,王晶还是连投了许鞍华三部电影。
而许鞍华在2012年金像奖提及的那场道别也没有成真,2015年和2018年,她两次凭借《黄金时代》和《明月几时有》站上了金像奖舞台,尽管这两部片子的水准颇受争议,而后者也颇有艺术让位于政治之嫌。
妥协,是香港电影的无奈,也是香港影人的出路。
金像奖奖杯曾改过五版设计,从第一届到第五届,每一届设计都不同。直到1990年,金像奖奖杯先后十易其稿,才决定采用梁铨大师设计的手持星球、身围胶片、姿态舒展的女神造型。这一造型是临摹自香港小姐郑文雅,奖杯最后被命名为《星光荣耀》,并使用至三十年后的今天。
而用“星光”来形容香港电影也再合适不过,它浓烈性感、又耀眼璀璨,仿佛燃尽了未来般为自己加持魅力,尽管这璀璨过于短暂。
好在,它曾做到了极致,也不曾留有遗憾,如今星光又化作夕阳,或许,令人出其不意的,香港影人和香港电影还会出现在下一个未来。
部分资料来源:
【1】《十年一觉电影梦》,张靓蓓
【2】《别了,香港电影》,江宇琦,毒眸
【3】《许鞍华:我的老板是王晶》,邓艳玲,中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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