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盲人推拿店:员工跑了,房租交不起,只能借钱度日|钛媒体影像《在线》
疫情下的盲人推拿店:员工跑了,房租交不起,只能借钱度日|钛媒体影像《在线》
韦嘎
· 刚刚
“我们残疾人都是很要强的,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我们能赚钱养活自己”
2022年6月起,一波疫情后,上海逐步复工,一些盲人推拿店的经营者也开始寻求社会各界的帮助。
盲人推拿是盲人最常见的职业,在疫情冲击下,上海的盲人推拿店面临着怎么样的困难?钛媒体影像《在线》第125期,我们找到了几个在上海经营盲人推拿店的盲人朋友,记录下了他们的故事。
(微记录片《疫情下的盲人按摩店》)
“房租交不出,员工也跑得差不多了”
李果,全盲,36岁,正骨调元堂店主
2022年7月22日,上海闵行区,李果在推拿店门口。
我这一生是非常坎坷的。我9岁母亲去世,27岁父亲去世,现在家里面只有我一个哥哥。
我最早学爬电杆,爬了两年,后来包工地,三个月赚了80万。2002年,我16岁那年在工地上眼睛受伤了,17岁就彻底看不见了。为了看眼睛,赚的钱全花掉了,还欠了很多钱。
我最开始接受不了这个事情,就在农村家里呆了四个月。当时就听到一些老阿姨聊天,说我以前赚这么多钱,这么厉害,可惜下辈子没用了。我听到这个很快就振作了,然后就出去学盲人推拿。
我是四川广安人,所以我先去的是成都。在成都做了快十年,然后中间也去过深圳、北京,2011年最后来的上海。
当时挣了一点钱,我就觉得我一定要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因为这样我感觉能帮助其他人。一开始来上海的时候,我是在一个老板的店里做,做了三四年,老板就把店给我了。在上海,大的连锁店都是健全人开的,我有了一家店之后就觉得,我们盲人也可以开连锁,帮助更多人。
2018年我开了第二家店,2020年疫情的时候关了。去年我以为疫情过去了,攒了点钱就又把第二家店开起来,今年1月1日开业,开业之后先是过年,然后没想到就碰到了今年这么严峻的疫情。
今年,我们两家店是从3月10日一直封到6月1日,然后开了一个月,7月4日又封了,一直被封到现在(8月10日)。像我们两个店,两三个宿舍的房租,一个月就是八九万块钱的固定支出。我们租的都是私人的房子,房东也不可能给减免房租。
从封控到现在五个多月,加上员工的生活费,我往里面砸了50多万。我自己没这么多钱,还在外面借了20万。现在是房租交不出,店不能营业,员工也跑得差不多了。
我最难过的就是我的员工。当时5月份,宿舍也在催交房租,如果不交的话就可能被赶出去,我这些员工都没有住的地方,然后我就去借钱交的房租。平时我也对员工非常好,但关键时候他们也不会管我死活的。
总共走了五个人。有两个说回家一趟,但基本上都知道回去就不回来了,还有三个直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因为6月大家都复工了,只有我们不能营业,不能营业就赚不到钱,他们就跳去别的店了。
不过说实话也能理解他们,因为他们也都有家人,肯定要去赚钱,只不过是我心里比较难过。
我现在是没车没房,父母双亡。我没什么负担,我就负担我自己。以前的计划就是好好经营,这两个店经营好了之后娶个媳妇。那现在我一切计划都成空了,还倒欠一笔大债。
现在想其他办法无非就是去借钱,只要不开业就是借钱,唯一的计划就是恢复营业。如果不能营业,我估计也就撑到下个月(8月)要交房租的时候了。
“等以后有钱,我还是会继续开店”
李平,半盲,28岁,宜康盲人推拿店主
2022年7月23日,上海长宁区,李平在推拿店内。
我家是安徽芜湖的,我18岁盲校毕业之后就来了上海,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我妈生我的时候,我听她说是因为吃了感冒药之类的,造成了我有白内障,还有眼底震颤,所以我出生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当时在农村,90年代的时候条件不好,也没去及时医院看。如果小的时候去看,我眼睛至少能恢复到个 0.8 左右,就是高度近视。我是到了八岁的时候才去看的,医生在我的眼睛里植入了一个晶体,才慢慢能看到一些。
所以我的视力障碍是属于先天的,就和那种后天看不到的不太一样。他们其实心理素质不强的话,一般很难接受这个现实,但我就还好。反而是后来动了手术,从看不见到看得见一点,我还适应了一段时间。比如我看到前面有东西,但我是没有知觉的,我走过去还是会碰上去。慢慢才调整过来。
后来我上盲校,就属于中专文凭。基本上之前都是在盲人按摩店打工,2019年我就自己创业开了一个小店。
今年2月份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就慢慢感觉疫情变严重了,因为那个时候人们明显出来少了,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但当时觉得可能十天半个月就好了,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疫情会持续这么长时间,所以也完全没做准备。
我们最早是3月17日开始封,封了5天解了,然后4月1日又开始封。当时官方通知4月15日解封,15日的时候通知到4月底,4月底通知到5月15日,最后到6月1日才复工。
当时的要求是,你人在哪里,只要是一个房子,你就得就地隔离。我们宿舍其实就在隔壁小区,但也回不去了,我们店里一共八个人就住在店里。
2022年7月23日,李果在市场买菜。
封控期间,上海这边菜也非常贵,我们盲人抢物资也很困难。我们虽然有语音软件辅助,但是我们手速肯定没有明眼人快。明眼人眼睛能看得到,点一下就可以了。但是我们一般点到一个地方是不会激活这个项目的,点一下语音告诉你点的是什么,只有点两下才能激活它。所以我们只有不断地盯着抢,基本上也抢不到。
最困难的时候一天只有一顿饭,就是煮的白粥。封控了两个半月,买菜加上水电,我至少花了 3 万元。花了那么多钱,也是吃得非常节俭,只能是有馒头吃馒头,有面包吃面包。我吃什么,员工就吃什么。
做盲人按摩挣不了什么大钱,如果没有疫情,不算我的工资,再去掉房租、人工,一个月只有一万多纯利润,员工每个人平均都有五六千工资。
疫情期间,我们封闭了有两个半月,我是一分没进帐,我们房东也是一分钱不免的。复工之后生意只恢复到之前的百分之三十,员工的工资就在两三千左右,日子过得很苦。我作为老板,基本上就是刚刚保住房租,自己一点都不赚,还要往里砸钱。像我们房租一万多块钱一个月,一次交三个月。我算了下我,下次再交房租的话基本上就交不起了,只能关门回老家了。
做盲人推拿十多年,我其实很喜欢这份工作。你想想看,一个人落枕头转不过来了,到我这里我大概花个十几分钟就能让他转过来;有的人腰肌劳损,进来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了,我按两下他就能直起来了。
假如这次真的关门了,等以后有钱了,我还是会继续开店。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我们能养活自己”
杨红霞,全盲,38岁,指艺盲人推拿店主
2022年7月27日,上海闵行区,杨红霞在店内喂猫。
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拉肚子,当时农村的赤脚医生开错药,就导致我眼睛看不见了。
我老家是甘肃的,看不见了以后我就到兰州学按摩,学会了就一直在外面做按摩。后来听说上海赚钱比较多,提成高,我就瞒着父母,自己一个人跑到上海。
在上海打工,最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八九千,我在上海打工十年攒了十多万,去年年底,我就想自己开个店能赚多一点,结果刚开了个店就遇上了疫情。
疫情我们关了三个月,钱都花光了,我还在网上贷了两万多,6月复工刚把欠员工的工资发了,7月9日又通知要我们关门。现在还欠着三个月的房租,不能营业,房租交不起,网贷也还不上。
五月底的时候,因为疫情关门的时间太久了,就有一些盲人推拿店的老板站出来,组织大家一起去有关部门,看能不能给我们盲人一点补助。
我们总共去了六次,前四次都没让我们进去。第四次去的时候,当时我们有50多个人,人比较多然后大家都看不见,我的脚就被门夹伤了,血流了一地,后来就上医院了。去医院检查之后我是右脚脚趾骨折,左脚指甲被门挤掉了,软组织受伤,就不能走路了,要坐轮椅。
我受伤进医院之后,其他盲人按摩店的老板知道了,还给我筹了五六千块钱。我们之前都是各自在各自的店里,互相都不认识,也是这次疫情刚刚才认识的。他们知道我困难,愿意给我筹款,我就觉得我们盲人朋友真的都特别善良、热心。
我受伤之后,7月我们再去的时候,那时候他们才愿意接待。
2022年7月27日,上海几位盲人按摩店经营者在街头。
我知道疫情中很多行业都受到打击,大家都有压力,但是我们盲人的压力是更大的。因为如果他们明眼人一个行业做不下去,可以换另一个行业。我们盲人就是只能被行业选择的,只能做按摩这个行业。
说实话,我们残疾人都是很要强的,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我们能赚钱养活自己。我们学了手艺出来创业,也给国家减轻了很多负担。但是因为这一次特别困难,实在没办法了,我们才出来求助的。
但是求助的过程中,我们真的感到很寒心。我记得有一个工作人员就对我们说:“你们在上海呆不下去,可以回老家吗?”他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们盲人赚一点钱容易吗?我们赚点钱全都投到店里面了,让我们把投资的钱扔了,我们回老家怎么过?
我在老家还有三个儿子,我老公是一个明眼人,但跟我两个人过不下去了,他也没挣过钱,三个儿子一直都是我在管。疫情到现在我三年都没回过家,就是为了多挣点钱给他们。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他们三个都能考上大学,只要他们能考上,我就是再难也要供他们上。但现在日子过得这么难,不能营业,还欠着这么多钱,我对我的未来也很迷茫,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还是很喜欢这个城市”
王天俊,半盲,34岁,华佗斋盲人推拿店主
2022年7月21日,上海长宁区,王天俊在推拿店内。
我21岁那年检查出“视网膜色素变性”。
医生说这种病主要是遗传,但我家里根本没有这种病例。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基因突变,因为我当时的工作环境又是高温又是强光,工厂生产聚丙乙烯那种塑料,可能通过高温,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东西挥发出来,可能对一般人来说没太大危害,对本来视力有点问题的人就会有影响。
我本来是近视,在那个工厂工作了差不多三年,三年来基本上是白班夜班来回倒,熬夜对眼睛伤害也很大。我觉得可能就是在那里工作,加速了这个病症的发作。
这个病没有太好的治疗方法,就是视力慢慢下降,可能最后就是完全失明。医生也说,这个病越年轻的时候发作越不好,因为等到你失明的时候可能年龄还很小。如果50多岁发作,那个时候可能也不用工作了,还有子女可以照顾你,影响就不会这么大。
检查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当场在医院就流眼泪了。没有办法,生活还是得继续,我就想如果过几年医疗技术再发达一点我还有得治,但是我自己也要有经济条件才行,所以我就去了广州学盲人按摩。
在广州开始接触到更多盲人,我的心态也慢慢调整过来,因为我发现很多人是完全看不到的,比我的情况还要差,我当时至少手机放大还能看到字,也能骑电动车,生活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眼睛看不见的第二年,2010年,我就来了上海。2014年是我第一次创业开推拿店,但当时由于准备不足,店很快就倒闭了。创业失败之后,我又找了一家好的店打工,同时跟着两个老板学技术。
2020年我觉得学得差不多了,也攒了点钱,就开始二次创业。
2021年7月,我把新店开在一栋写字楼里。这个店租的比我之前计划的大,有136平米,三个房间放了七张按摩床,还有一个房间用作宿舍,加上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当时能选择的空房不多, 咬一咬牙就租下来了,我当时想着多这几千块钱,多招几个人,努力一点也不成问题。
开业半年之后,慢慢积累了一些口碑和老客人之后,生意也的确是越来越好了。最开始只有我和我女朋友两个按摩师,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又招了两个员工。
本来以为终于熬出头了,没想到遇到了疫情。创业前半年,品牌还没打出去,没赚到什么钱,封控两个月,直接就把我之前投资后剩下的钱全投进去了。
现在虽然复工了,但生意也是大不如从前,以前我一天至少能做八九个客人,现在一天就两三个。我的房租是两个月一交,房东看我困难,同意让我一月一交。但我估算了一下,这个月到今天21日(7月21日)才做了一万多一点营业额,可能这个月房租都有点困难。
2022年7月21日,王天俊用手机读屏软件阅读新闻。
我们中午基本上就是吃粥,面条或者速冻馄饨,晚上点一个菜,然后自己煮米饭。之前我老婆抱怨,我连五块钱的冰棍都不愿意买给她,也是经济上确实困难。
我老婆是广东人,她家里本来就不同意她来上海,因为离家太远了。封控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快没有吃的了,就到处打电话要物资,经常是我们说是外地人之后,对方就挂电话了。经历了这些之后,我老婆就更想回广东了。但是我觉得,对于我们这样视力有障碍的人来说,还是在上海生活更方便。
比如在我们老家的一些小城市,没有地铁,只能坐公交车,但是我又看不清车牌。我经历过很多次等车,每次都等了很久很久。也许已经有很多辆我想坐的公交车过去了,但我始终看不清,我就心里面特别难过。在上海无论去哪里,我自己最起码都可以坐地铁去。
除了生活便利以外,我一直觉得,如果一个人敢于拼搏,还有一定能力,就一定能在上海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像我们这次联名求助的78家盲人按摩店的经营者,我们虽然是盲人,是弱势群体,但在疫情之前,我们完全能养活自己,没有给社会增加负担,同时还在帮助解决一部分残疾人的就业问题。不管说做了多大贡献,至少我们是在创造价值。
所以我觉得,在疫情这种困难大到我们自己没办法克服的情况下,相关部门是不是也能给我们一些特殊的待遇、特殊的政策,帮我们一把?
后记:
7月中旬,上海残联曾针对“盲人推拿店求救无门,面临倒闭的传闻”予以回应,上海市残联表示,将最大限度为盲人推拿群体纾困解难,上海恢复正常生产生活秩序之后,上海市各级残联组织在符合属地疫情防控要求的前提下,帮助盲人按摩机构尽快复工复产。根据《上海市加快经济恢复和重振行动方案》,各级残联组织对租用国有房屋的帮助落实减免2022年6个月房屋租金的优惠政策;对租用非国有房屋的,主动协助盲人按摩机构与房屋出租人协商减免租金。
截至8月10日,李果和杨红霞所经营的的盲人推拿店仍然在等待复工开业。(本文首发钛媒体App 作者/韦柳坤 视频拍摄/剪辑 韦柳坤 编辑/陈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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